大晋,朝野之中刮起了一阵口诛笔伐的浪潮。即便建康城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已然甚为寒冷,却也并没有打消这些人的热情。
北府军惨败关东,谢玄伤卧广陵之后,以琅琊王司马道子为首,太原王氏的大晋新任侍中王国宝,国丈王蕴,丹阳尹王蕴之子,当今国舅王恭。琅琊王氏的中军左将军王凝之,以及大晋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世家豪族纷纷发难,连续三日,在朝堂之上尚书,针对谢玄的兵败之事进行问责和攻讦。
归纳起来,针对谢玄的攻击无非以下几条理由。
其一,擅自用兵,进攻关东。违背朝廷旨意,违背之前共识,目无朝纲法纪,胆大妄为。
其二,好大喜功,率军冒进。北府军犯下用兵大忌,劳师袭远,且在严寒季节出兵,违反兵家之常理。谢玄身为主帅,无能冒进,领军无方,冲锋说明他无领军之才,徒然令北府军损失大量兵马。
其三,靡费消耗,大损大晋军力国力,假公济私,有违大晋上下军民之望。大晋耗费数年时间,全体臣民遵行先军政策,百事废弛,只为建立北府新军。此举本是为保护大晋所为,但谢玄以北府军为私兵,随意攻进,损耗兵马物资。此次北伐,损失大小战船四百余艘,重金打造的攻城器械毁于一旦,钱粮靡费不计其数。
大晋如今财力微薄,朝廷上下,国中百姓皆陷入困境之际,谢玄之败,将另大晋国力大损,难以恢复。也令大晋陷入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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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罪名共有七八条,主要便是上述三条。至于其他的,都是一些说谢玄领军不公,令麾下将士多生不满。什么军纪涣散,北府军兵马荼毒百姓。又说什么北府军将领贪污军资,中饱私囊云云。这些都是次要的,而上述三条才是对北府军之败的集中攻击,每一条都是重大罪责。
随着攻讦的进行,终于攻讦的矛头指向了谢安。本来谢安地位崇高,位高权重,这些人还有所顾忌。但是,试探着试探着,便有人开始大胆的对谢安提出攻讦。
攻讦谢安的主要有两条,其一便是他用人唯亲,用他那无领军才能得侄儿谢玄领军,明显有私心。今日兵败,正是他之前任用私人的结果。
第二条便是攻击谢安没有及时制止谢玄的进攻,反而调用大量资源供应,事实上是鼓励了谢玄的进攻。谢安负有领导责任,必须追责。
一旦有人开了头,这些人便立刻群起而攻之,开始对着谢安开炮。一时间气势汹汹,群情激奋,朝野翻腾。
当然,也有人为谢安谢玄等人辩护反击。其中张玄是发声最频繁的一个。
在朝堂上,张玄质问那些抹杀了谢安谢玄一切功劳的人,怒斥他们口沫横飞的嘴脸。
“当初在若无北府军于淮南之战中力拒秦军数十万,我大晋此刻当是何种状况?当初没见你们这些人上战场为大晋拼命,只听你们唱衰哀嚎。有劝和议割地赔款者,有劝迁都逃跑者,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么?如今北府军虽然败在慕容垂手中,但于北伐而言,并未失败。彭城以北,中原之地皆已收复,这已经完成了北伐的任务。谢大将军虽然确实冒进了些,但还不是为了我大晋能够收复跟多的国土。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一场,便一无是处了么?如此一来,谁敢领军为朝廷效力?焉有公平宽容可言?”
张玄的话虽然正义凛然,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但相较于整体的舆论而言,很快便被淹没其中。张玄气不过,索性也不上朝跟这些人辩论了。
谢安根本没有上朝,因为他自己一直都在卧床休养。他自然知道,这些都是有组织有计划的攻击。但是其实他却也无法去反驳。因为东府军败了,这是事实。东府军没有按照之前的计划见好就收,这也是事实。其中固然有些缘故,但是辩驳起来也是无力。
这些人之所以能够联合起来攻讦,还不是被他们找到了机会。这种机会,他们又怎会放过。
谢安当然也明白,一切都是司马道子在司马曜的默许之下的行为。司马氏想要扩大皇权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特别是现在,司马道子和司马曜更是迫切的有这种需求。
而其他人,如王国宝,王恭,王蕴,琅琊王氏的子弟,其他世族之人,他们无非是甘为走狗,分一杯羹罢了。
登上顶峰的世家大族,总是会被其他豪族所敌视的。谢氏最近几年已经如日中天,身在巅峰固然风光无限,但其实早已成为他们敌视的对象。司马道子和司马曜便是利用这一点,联合这些人来行事。
而且,谢安也没打算和这些人辩驳。一则,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谢玄的身体。谢玄回到广陵之后,谢安立刻请了最好的郎中去广陵为谢安治疗伤势。他自己本也打算亲自前往的,但是他一直抱病,咳嗽不止。这种寒冷的天气,实在不宜远行。
谢安心中很是担心谢玄的状况。伤势不是他最担心的,毕竟谢玄年轻力壮,消息传回来说,只是臂骨骨折,肺腑也有些伤势。这样的伤势只需静养疗治便可康复。
最担心的还是谢玄的心里所受到的打击。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这个侄儿了,他年少成名,一路顺风顺水,心高气傲。这一次的失败,对他的打击是极大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得住。
这件事自己当然也是有责任的,但是,谢玄既然已经出兵,自己还能拖后腿不成?自己原想着,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惨败。受挫或者死伤严重无法坚持的时候,谢玄自会明白过来。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历练。可是谁能想到,此战差点要了他的命,差点让北府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徽到底还是出手救了,这多少让谢安感到有些欣慰。这也证明了他之前的判断。在接到谢玄写的信,说李徽和慕容垂有勾连,有叛国投敌之嫌的时候,谢安仔细的考虑了之后,认为事情没有那么严重。
李徽是何种人?怎会同慕容垂勾结背叛大晋。他们之间或许有什么秘密的合作事宜,但李徽绝不会公然的背叛大晋。至于和慕容垂合伙算计谢玄,那便更不可能了。
李徽之前劝阻北伐入关东,其实是打了预防针的。也许正是因为李徽秘密的提供了一些火器,助力慕容垂反秦,从而能够轻松得到青州四郡之地和北徐州。只是,谢玄的北上,恰恰破坏了默契。导致了慕容垂用火器打击北府军的情形发生。
当然了,即便如此,李徽私下里的这些行为也是已经很令人担忧了。
谢安只希望谢玄能够挺过来,谢氏的将来还要靠他来撑住。除了谢玄,其他人还都不足以肩负重任。
第二个谢安不愿意回应那些攻讦的原因便是,谢安早已在考虑放手的事情了。
近来身子一直不好,朝中各种事务烦心。司马道子的步步紧逼,一帮人天天胡来,政令不得推行,总是要吵闹不休才能够推进。
谢安心力憔悴,早已萌生退意。
这一次,或许便是最好的时机了。他们针对谢玄,其实便是为了针对自己。自己索性将责任全部揽下来,然后引咎而退便是。这样,他们威胁消除,便不会再同谢氏为难了。
自己原本是为了朝廷大事才出山的,如今桓温已经死了,秦国已经败了,大晋朝廷内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了,自己也完成了使命。只要他们保证谢氏的权利和利益,条件谈的妥当的话,自己借此隐退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倘若自己硬撑着不肯放手,最终矛盾越来越激化,仇隙越来越深,最后难免会和桓氏一样,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于大晋,于谢氏,于自己都无好处。
从内心里,谢安其实早就憧憬在会稽东山宴饮遨游,无忧无虑的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