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小憩了一个时辰的李徽感觉好多了。于是和谢道韫一起来到街上查看情形。
城中街道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混乱不堪的景象。有百姓自发的组织人手开始清理街道。李徽和谢道韫走过长街,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神情呆滞麻木。
远远近近传来各种嚎啕之声,那是家中死了人的百姓正在大放悲声。
走到南大街街口,迎面遇到一队送葬的人群。简单的麻木裹着的大大小小的四具尸体,被人用担架抬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哭嚎着被人搀扶着跟在后面,口中大声的哭喊。
“一家子就这么没了。儿子儿媳,两个孙儿,都被那帮天杀的杀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们得罪他们了吗?我们惹了他们什么了?我一家子勤勤恳恳的做活路,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那老妪哭喊哀嚎,众人闻之,无不悲切。听她口中所言,儿子媳妇和两个孙儿都死了,那是灭门绝户了,香火从此断绝了。
谢道韫站在路旁,看着老妪从身旁哭泣走过,眼中沁出泪水来。那老妪从谢道韫身旁走过的时候,突然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抓住谢道韫的胳膊,大声问道。
“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家要遭受如此大祸?这是为什么?好心的,你告诉我。”
谢道韫的泪水夺眶而出,正要说话,那老妪突然松手,口中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然后眼神涣散的被人搀扶离开了。
谢道韫知道,其实老人家已经崩溃了。估摸着遭受这样的打击,也时日无多了。
谢道韫看着老妪蹒跚远去的背影,看着那一群送葬的人群,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李徽轻叹一声,递过来一块布巾。
谢道韫擦了擦泪,吐出一口浊气,问道:“李郎,那老妪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人间惨剧?为什么他们想安安稳稳的活着都这么难?这一切都是怎么了?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么?”
李徽沉吟半晌,缓缓摇头道:“阿姐,莫要伤心困惑。我只能说,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偶然。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甚至不是那些教匪的问题。是更复杂,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整个大晋的问题。”
谢道韫皱眉道:“难道不是孙恩这帮人私欲膨胀,野心勃勃所致么?他们不蛊惑人心,又怎会有今日会稽城中的这些惨案发生?”
李徽道:“孙泰孙恩等人,固然是有重大责任。但是,自顾有野心的人许多,但敢于起事的很少。人人都有私欲,但都会克制住私欲,因为有道德律法所限。但孙泰孙恩等人行动了,而且还得到了这么多人的支持,那便不完全是他们的问题了。试问,若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被他们蛊惑诱骗?干下这些惨无人道之事?据我所知,三吴这两年光景不好,百姓怨声载道,朝廷也不予赈济,反而加重税负。这便被五斗米教这帮人钻了空子。人在无力的时候,朝廷不给他们撑腰,他们只能去相信佛道的力量了。否则,你教他们拿什么作为精神支柱,支撑自己活下去呢?所以,追根溯源,那是朝廷的问题。大晋太腐朽了,已经无法遮风挡雨了。这样的朝廷,百姓该怎么办?这样的朝廷,还有合法性么?”
谢道韫何等聪慧,立刻听懂了李徽的话。是啊,说到底,酿成这一切的原因不是一两个人的野心,而是整个天下的失控。
就算会稽没有孙泰孙恩这些人,其他地方也会出来张三李四。朝廷的失控给了空间和可能,便滋生了这些野心家冒险的机会。大晋的无能和腐朽,已经无法保护他们的子民,让他们抵御灾难,摆脱困境。这种情形下,自然是乱局纷起。
“民心是最大的合法性。当皇帝的都喜欢说受命于天,以展示他是天选之子,其实便是宣告他的合法性。但其实,什么天选之子都是虚妄之言,真正的合法性便是百姓给的。百姓拥戴你,你便具有了统治的基础,人们愿意接受你的统治,愿意听命于你,你便可以政令通顺,治理天下。反之,百姓对你不满,便会怨声载道,狼烟四起。阿姐,你明白我说的吗?”李徽轻声自语道。
谢道韫若有所思。她虽不懂政治,不喜权谋,但不妨碍她愿意去思考一些问题。有些事一直想不通,今日李徽一席话,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她甚至忽略了李徽话语中那些否定了皇权天授的部分,坦然的接受了李徽的观点。
“是啊,我大晋已经快要失去民心了。现在,提起朝廷,百姓们似乎没有什么好感了。朝廷动荡不安,百姓们过的辛苦。那些人,还在你争我夺,岂不知百姓们已经厌恶他们了。如此下去,岂能不出纰漏。孙恩孙泰这些人便从中作梗,蛊惑百姓。哎,这些事何日是个头,何时才是终点啊。百姓的苦难,何时才能终了啊。”谢道韫叹息道。
李徽吁了口气,轻声道:“所以,我才守住徐州,努力经营,让天下有一片净土,让我徐州百姓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的安稳日子。我其实对朝廷没有任何的期待,我知道他们不会改变的,干百年来,他们都是如此。这一点……就算四叔在世也没能改变。我只能尽我所能,在徐州开辟一方天地,尽力保护那里的人。这些年来,这件事是我最大的骄傲和成就感的来源,也是我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但放眼天下,苦难遍地,我却无能为力了。”
谢道韫沉声道:“李郎,徐州能如此,天下为何不能如此?”
李徽苦笑道:“徐州我可自专,天下事,我能说服谁?他们会听我的?司马道子会听我的话?王恭会听我的?我大晋的这些豪门大族会听我的么?”
谢道韫轻声道:“他们不会听你的,也许……也许你该让他们听你的。也许……也许有些事也未必不能做。如果明知道一件事是好的,为什么不去做呢?如果明知道一座房子要倒了,不能遮风挡雨了,还留着做什么呢?”
李徽一愣,怔怔的看着谢道韫。
谢道韫轻声道:“我瞎说的,李郎不必在意。我只是有感于眼前的情形,不忍这样的惨剧在大晋处处上演罢了。我是不会左右你的想法,逼着你做呢不想做的事情的。你莫要多心。”
……
广场上,百姓们集结于此领取救济粮食。这帮教众唯一没有破坏的地方便是官仓粮库了。这当然是他们自己需要会稽城中的粮草物资作为补充,所以粮仓没有被破坏。
许多百姓已经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李徽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顺便,将百姓们聚拢于此,对他们进行心理上的疏导和劝慰。安抚他们的情绪,给他们信心。
陆陆续续有数干百姓来到广场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沉重悲戚,绝大多数的家庭都遭受了洗劫,一些人还头上缠着麻布,显然家中有人过世。
所有人默默地看着站在前方的李徽和谢道韫,神情恍惚,神色漠然,眼神中没有光彩。
谢道韫看着这些乡亲,心中难受之极。她是知道会稽城里这些百姓平素的状态的。他们曾经是那么的开朗,那么的活跃风趣。有着身处富庶之地,人文之城的自信和雅致。但此刻,他们却一个个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气。
整座城成了废墟,城中的人们心里也成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