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茹缓缓的抬起头来,现出一张土色的脸,隐隐透着些病气。
她开了口,字字句句,听不出什么喜怒,只说道:“抓药。”
既然遇上了,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迟榕犹豫片刻,终于由宋晓瑗铺了台阶,堪堪的告辞了。
迟榕甫一走远,宋晓瑗遂邀着彭一茹往医馆当中去:“我瞧着你的脸色不大好,姑且先进来,让我为你把一把脉罢。”
彭一茹仍是回首,凝视着迟榕远走的方向,冷然道:“你和迟榕的交情那么好,知道了那些事情,一定是很瞧不起我的罢?”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晓瑗闻言,却是诧异非常,她用探究的目光将彭一茹看了又看,最后却是微微一叹。
“迟榕从来都不是会嚼舌根的人!无论你二人有些什么过节,她都不会妄语,更不会抹黑。”
话毕,遂探手上前,轻轻压住彭一茹的腕心。
然,只是了了几次听断,宋晓瑗的脸色便已渐渐沉了下来:“这些日子你到底身在何处,竟会虚弱至此?”
宋晓瑗诊脉罢,只听得彭一茹之脉象虚数万分,肺经兼有表虚,全然是风寒咳喘之相。
这样寻常的疾病,原是算不得大病的,却不知彭一茹到底受苦几何,竟已是大伤了元气,身子愈发的清减下来。
“乡村的赤脚医生,左右也开不出什么像样的药方,大约是误诊了。”
彭一茹神色淡淡,瘦脸蜡黄,枯槁得不成样子。
原是那生日宴的次日,彭一茹已然心灰意冷,既已身败名裂,便不愿留在这岳安城中再受屈辱。
父亲本就是出卖她的罪魁祸首,故而彭一茹绝不指望着回家避风头。
于是,在对金老板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彭一茹便决心卷了财物远走高飞。
她的行李不多,唯一皮箱尔,其中衣装了了,约莫三件,旁的,尽是些从金公馆中顺出来的金银珠宝与现钞。
彭一茹只觉得有钱在身,便不会再次遭难。
谁承想,到底是作恶多端罢,许是来了报应,彭一茹方才上了火车,行李便被刁民强抢而去。
没了车票与钱财,彭一茹万不得已,只得在岳安城的临乡下了车,她身无分文,竟是连饭也吃不起了。
然,莫非是天无绝人之路,恰逢这乡里私塾缺一位教书先生,彭一茹为求生计,唯有留身此处,教乡童识字。
却不料,光阴似箭,这一停留,竟是过去了数月之久。
当时是,彭一茹几乎就要将那身后的腌臢事情忘却干净了,可天有不测风雨,暴雨无休无止,终成洪水,淹田毁屋,赤地千里。
彭一茹侥幸,虽堪堪的留住了一条性命,却是再次流落,兜兜转转,只得重返岳安。
宋晓瑗听罢她的遭遇,一时之间,竟是有心分说,无处开口。
可怜之人,却有可恨之处,这些天定的因果,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宋晓瑗于是哽了哽嗓子,问道:“那你现在回了岳安,无依无靠的,打算怎么办呢……”
彭一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显得很淡然:“随便寻个活计,以能够糊口为先。”
此话左右听说,皆是轻轻巧巧的,然,若是想在这当下的岳安城中讨一份生计,却是比登天还难的。
洪灾过后,百废待兴,更有疟疾虎视眈眈,众人皆难自保,又怎会有余力雇工。
思来想去,宋晓瑗唯独想到一人矣,尚有一线生机可以一试。
“彭一茹,迟榕要开设善堂施粥了,”宋晓瑗轻声说道,“做善事,总是会缺人手的。可能薪酬不高,但一定会有饭吃。”
彭一茹闻言,只嗤笑一声,自嘲道:“宋晓瑗,怪不得你与迟榕关系要好,到底是一模一样的好心肠。”
话毕,遂仔仔细细的数了几枚散银,结了药钱罢,终是转身离去。
宋晓瑗追出门,在彭一茹的身后远远的叫道:“悬壶济世的牌匾下面,切忌冷心冷情!莫要将迟榕想成睚眦必报的人!”
彭一茹分明将此话听得真切,可她并不回头,只径直走远了。
那厢,迟榕甫一归去,便见得商行路前,已有两位男子在此立住。
迟榕猫着腰,藏在树后,却见吴清之笑意盎然,正在送别一位洋商。
这洋人长身高鼻,比平日里见过的许多洋人还要高大,大约便是那前些日子提及的俄国商人了。
此二人言谈声笑,气氛和睦,大约是买卖做得愉快,可最教人关心的,却是吴清之那一口叽里咕噜的俄语。
于是,只待那洋商乘车离去,迟榕方才钻了出来。
她直直奔向吴清之,啧啧不已道:“你好花哨哦,学了这么多语言,就不会串味儿嘛。”
迟榕仿佛是一阵小旋风似的,横冲直撞的扑进了吴清之怀里。
这原是过分稚气的行径,可吴清之却是受用得紧,当即双臂一勾,直将迟榕抱紧了去。
“迟榕,我想了你一整天,你却说我花哨。”
吴清之毫不客气的捏了捏迟榕的脸,复又替她拎起那一包包的药材,柔声道,“至于外语,你若是想学,我亦能够亲自教你。”
迟榕得了便宜还卖乖,遂故意顶撞道:“你瞎说,语言要怎么亲自教!写字还可以手把手,说话呢?说话要怎么教?”
吴清之说:“嘴对嘴。”
然,迟榕话音未落,一双温凉的唇便已然落了下来。
却不是深吻,而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啄吻,从唇角至唇珠,呼吸交换,体温交缠。
吴清之握住迟榕的手,哑着嗓音道:“迟榕,我发觉,你最近当真是愈发的不乖了。”
“我兢兢业业的工作,兢兢业业的当小老板,兢兢业业的开粥棚,到头来,你竟然说我不乖!”
迟榕笑嘻嘻的嚷嚷着,“吴清之,其实不是我不乖,而是你开始变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