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要比入夏慢上许多,可一旦下过几遭冷雨,气温便是急转直下,再无回路了。
自从疟疾有药可医,城北的难民营虽开始舒松,但日渐天寒,灾民的保暖用度又成了一道新的难题。
为保白娉婷出狱,白老爷呕心沥血,已是耗尽了半生财力,其后,更为守住女儿的前程,复又接下了安置灾民的重担。
如今天寒地冻,灾民要穿棉衣,要盖棉被,一两件破棉絮的确不会值钱,然,积少成多,却是一笔极大的账目。
更何况,善堂流民枉死之后,风波未息,楼外楼饭店口碑一落千丈,营生不佳,简直要见赤字,实在很难负担。
白老爷忧心忡忡,唯恐三代家业终结于此,遂夜夜难安。
白娉婷此人,生来骄傲,如今家业摇摇欲坠,她亦不能顺遂,故而追名逐利之际,欲再搬弄手段。
毕竟,这大千世界,最不缺的,除贱民之外,就是生财之道。
却说近日以来,岳安城中渐渐增添了许多洋人。
那些金发碧眼的倒还算得上稀奇,然,在这其中,竟有不少黄种人混入,称为东瀛日本人。
这样的人种与国人并无二致,只是流行不同的面容发冠,比如男子,上唇通常只蓄一小撮胡子,略显小气。
谁曾想,却是这些黑发黄皮的异乡人,要比国人富有得多。
白娉婷盯上的摇钱树,便是这一行日本军商。
日本人入关久矣,只是长居北方,不曾南下,此番全球万物博览,风潮盛行,他们便顺势而来。
关于日本人,总有许多非常不善的新闻,故而民众避之不及,心中更隐敌意。
如今,家国动荡,形势紧张,倘若有人与日本人互通往来,便要被冠以背叛之罪,受尽鄙夷。
可白娉婷绝不在乎,甚至大摆筵席,盛情招待。
这厢,白娉婷美目笑焉,正向一男子敬酒。
她自是留洋数载,精通多国语言,故而与这唤作上野一郎的男子觥筹交错,竟是毫无代沟。
“上野先生,天朝地大物博不可语尽,单是这小小的岳安城,便可以取得无数的黄金白银!”
白娉婷挑一挑眉毛,眼神妩媚勾人。
“您大约不曾听说过,我们城里有一种皮雕的手艺,能够在薄薄的一张皮革之上雕刻花鸟美人,罕见得很呢!”
话毕,遂拍一拍手掌,直遣了身侧的酒侍去取藏品。
白娉婷共有两卷皮革画卷,虽然美轮美奂,却始终成为她的屈辱。
如今,她定然要切切的讨回尊严。
上野一郎听得很入迷,只待侍者呈上画卷,细展开来,当即惊呼出声。
“真是不可思议!这竟然是皮制的画作!”
甫一品赏,上野一郎立刻赞不绝口,更陷入了憧憬当中。
“如果能够把神奈川冲浪里刻在皮革上面,献给天皇大人,那我的家族一定会得到青眼!”
如今的日本国乃是军国政治,上野一郎脱口有道家族傍身,大约便是有着军政背景的。
上野一郎此人,身份非常高深,这区区的商人名号,约莫仅是一个幌子。
白娉婷听得此话,遂笑意更深。
倘若这上野一郎是日本军队的派遣特务,那样最好,只怕他无甚来头方才是真!
她要赠与那小wifey与吴清之的大礼,必须天下昭知!
“上野先生,不如这样,我将这家皮雕工坊的坐落告诉您,便于寻找!”
白娉婷一面说着,一面唤来纸笔,速速写下一张小纸条,径直递与上野一郎。
“整个岳安城,可只有他们一家呢!可莫要找错了!”
话毕,复又敬酒一杯,笑意盎然,话头再转。
“上野先生,听说您最近正在收购棉花,不知进价几何?”
兀的,上野一郎的目光登时锐利了起来。
他警惕的盯住白娉婷,上下搜视数眼,左右两名保镖皆是绷紧了胳膊。
然,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什么花样,白娉婷只是笑,且冷静自若得过分。
“白小姐是女中豪杰,但是,有些事情,不该多问,免得招惹麻烦!”
谁承想,话音刚落,那厢,白娉婷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上野先生有所不知,我国有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又有何可怕!”
白娉婷笑过,只将计划全盘托出。
“家父年事已高,身担重任,要购置棉花为难民营增衣添被,我实在觉得浪费,不如买些此等品应付一下,反正冻不死人。”
“素闻上野先生很有门路,不如与我合作!我将好棉花转让给您,从中赚些小利即可。”
“开发票本就是一件难事,作假的成本太高!倘若上野先生帮我解了开票的麻烦,我能为您提供便宜优质的棉花,你我互惠双赢,又有何不可呢?”
白娉婷说罢,却见上野一郎低垂眉目,若有所思。
然,大约只是须臾,她便得到了答复。
“白小姐是个聪明人,”上野一郎伸出了手,与白娉婷的握住,“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白娉婷笑容灿烂。
翌日清晨,迟榕正啃着一只糖包子,贴在吴清之的身侧蹭报纸看。
迟榕最爱吃甜,而吴清之却算不得热衷,只是她吃相喜人,便很能够引起旁人的食欲。
于是,好端端的一个糖包子,你一口我一半,立刻被分食了个干净。
迟榕贪嘴,还吃不够,遂意欲再添一只吃罢,谁料,正是此时,报纸翻页,但见新闻一则。
白家买尽棉仓,储棉库存告急!
竟是博得了媒体的满堂彩。
这并不奇怪,喉舌可以被操控,舆论便会随之倾倒,仿佛善恶一瞬,枉死之人已逝,众人没有记忆。
然,新闻再夸张,大约也不会彻彻底底的以假乱真,可见白娉婷当真是下了血本,要买棉花捐给难民营使用。
迟榕惊讶的咦了一声。
“她竟然还会去管难民了,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将功赎罪还是改邪归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