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城,日头渐慢。
往日安静无比的犬山城锦衣卫户所四周,如今却一反常态,变得人头攒动,笑声鼎沸。
一所由宣慰司衙门出资修建的夫子庙,出现在户所旁边。
两座建筑相隔不过数十丈,在居民极少的西郊地区,算得上是比邻而居。
夫子庙门前,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聚在一起,手中无一例外,捧着一套刚刚领到的崭新儒衫。
名叫寺尾砾的少年站在人群边缘,眼神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包吃包住,再不用风餐露宿’‘发脑机灵窍,过上流人生’‘去帝国务工,见星辰大海’.
除了‘包吃住’之外,其他不太好理解的字眼飘入寺尾砾的耳中,让他下意识皱紧了眉头。
“夫子给我取了新的名字,你们有吗?”
一个个头较高的少年兴奋嚷着。
“高木萤你都有了,大家当然都有了,夫子可是最公平的。”
“不要再叫我高木萤了,我现在叫高松。夫子说了,从今天开始我们要用新名字,这样才能有新人生。”
“对对对,你们也不要叫我须永姫了,我现在叫徐臣!”
“从今天开始,我小笠原努正式改名李元奴,伱们都给我记住了!”
这些没有‘工位’继承,也没有钱改造义肢的少年们此刻欢呼雀跃,似乎已经在和不堪回首过去挥手告别。
此刻终于有人注意到始终没有开口的寺尾砾,笑着问道:“寺尾砾,你还没告诉大家,夫子给你取的新名字叫什么呀?”
“对啊,现在就只有你还没说了。”
“快说快说,不然以后我们怎么称呼你啊。”
被欢声笑语突然包围的寺尾砾,脸上露出急促的表情,不自然的扭动着身体,闷声道:“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
“可是夫子说了啊,只要改名就能入庙学习,而且还管吃住。”
名叫高松的少年疑惑不解道:“能吃饱,能穿暖,你为什么不喜欢?”
对啊,我为什么会不喜欢?
寺尾砾愕然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双双不解的眼眸注视着自己。
能吃饱穿暖,那不是我一直渴望的吗?
寺尾砾挠了挠头,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上慢慢咧开一个笑容。
“夫子赐给我的名字叫石乐。从今天起我叫石乐!”
“我是真不明白,宣威司要推行新政没问题,但为什么要把夫子庙开在咱们户所旁边啊?”
西郊户所顶楼的百户办公室中,站在窗边的范无咎收回眺望的目光,不解道:“咱们可是锦衣卫,又不是门卫,保护夫子庙安全这不是戍卫局的工作吗?怎么落到我们头上了。”
“你觉得戍卫局那些废物靠得住吗?”
站在他身边的谢必安没好气道:“你别发牢骚了,千户所的命令是让我们全力配合宣慰司的工作,只能服从。”
“行吧,可这夫子庙的规模也太庞大了吧?小白你瞅瞅下面有多少人。”
范无咎呲着牙齿道:“这些人都不用点卯上工的吗?老子十二岁的时候可就在工厂里干活了。”
“宣慰司颁布了一项政令,整个犬山城还没有到束发之年的少年都必须入庙学习,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试点而已。”
“他们的家人能同意?”
“由不得他们选择,如果不把人送来读书,戍卫就会上门挨家挨户的抓人。”
谢必安说道:“而且在入庙之后不止会包食宿,还要按月发放宝钞补贴。如果有潜力能够破锁晋序,还可以由宣慰司出钱,免费送入帝国的大型学院攻读。这种好事谁不干?”
“一手拿刀,一手拿糖,咱们这位杨同知的手段还真是厉害啊。”
范无咎啧啧有声,突然好奇问道:“小白,你说这夫子庙里都教授些什么玩意儿?真的会教君子六艺?朝堂上那些大老爷不会真这么心善吧?”
“你自己看吧。”
谢必安从袖中抽出一份电子案牍,递给范无咎、
“倭区光复历程”
范无咎接过来随意翻了翻,挑眉‘嘿’了一声。
“隆武帝他老人家这辈子恐怕都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还能成为解救万千倭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帝吧?”
“看归看,你最好说话小心点,免得被人拿住把柄。”
“小白你胆子也太小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连黄粱梦境都和帝国不互通。如今宣慰司现在的主官又是钧哥的小兄弟,谁会告我的秘?”
范无咎大大咧咧道:“再说了,我就不信‘三法司’会有精力搞我这种小角色。”
谢必安见他越说越离谱,干脆不再理会,扭头看向坐在书桌后的李钧。
“钧哥,新旦之后,杨白泽主持下的宣慰司衙门大刀阔斧的推行各项新政。”
“这次不止试点推行了夫子庙,收拢这些无依无靠的年少者。而且在帝国本土方面,儒序门阀旗下的各大公司开始大量招收倭区青壮年,提出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会说明语,就能得到一个工位。”
谢必安沉声道:“这对于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失去工作的人,才是致命的诱惑。目前现在这条政令只针对我们犬山城开放,其他大城有不少人都悄悄潜入了进来。”
“钧哥,这位杨同知下手确实有点狠了,这么干无异于是在挖倭民的根啊,接下来犬山城的麻烦恐怕不会少。”
带走三观稳固的青壮年,留下易于培养的少年郎。
杨白泽好手段啊!
李钧沉吟片刻,问道:“现在四大公司和鸿鹄那边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四大公司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但鸿鹄那边最近倒是十分活跃。”
谢必安拿过范无咎手中的电子案牍,递给李钧。
“钧哥,这是二月初一的千户所邸报。”
李钧上下滑动屏幕,入眼尽是令人心惊的猩红大字。
无一例外,全是关于鸿鹄袭击的事情。
“短短几天之内,其他大城都发生了鸿鹄袭击事件。其中金泽城遭受的袭击最为严重,连宣慰司衙门被人炸了,负责推行新政的同知当场身亡。”
谢必安肃然道:“现在穷奇就跟疯了一样,红着眼睛疯狂搜寻鸿鹄的踪迹。甚至传话各大户所,只要谁能帮他找到袭击的策划者,愿意给出今年一半的工部配额。”
“照这么看,现在还没被袭击的大城,就只剩下我们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鸿鹄绝对不会单独把犬山城排除在外,更何况我们这里还是新政推行的第一试点。”
谢必安说道:“现在还没动静,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在谋划一场大的袭击!”
“他妈的,让他们来,只要这些鸿鹄敢露头,老子一枪一个!”
范无咎从裙袍下抽出一把‘背嵬’,满脸狰笑。
“把二处的兄弟全部散出去,收一收地面上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李钧冷声道:“山雨欲来,正是关键时刻,让他们不要手软,有任何异常就把人扔进诏狱之中。”
谢必安领了命令,和范无咎一同退了出去。
偌大的办公室中,只剩下李钧一人。
他踱步到窗边,凝视着远处笑声阵阵的夫子庙。
帝国新政的正确与否,李钧不感兴趣。
能不能顺利推行下去,他也并不关心。
李钧在意的,只是鸿鹄。
往日重庆府的种种,此刻如流水一般划过他的心头。
不止是因为龚青鸿的算计,更是因为燕八荒的死,他和鸿鹄之间便已经结下了无法洗刷的死仇。
李钧负在手后的手掌缓缓扣拢,蕴藏在其中的力量如登高楼,层层攀上。
铛!
铜锁摇晃的声音,从他注入重楼诀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断绝过。
“现在高楼已上,止戈已满。接下来的独行武序五的仪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