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面积不大,陈设更是简单到近乎寒酸的房间内。
长桌两端,各坐一人。
鬼王达静静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人,单单是让对方链接进这个黄粱梦境,就让千户所的黄粱主机再没有余力构筑修饰其他的画面。
一身深蓝近黑的素净长袍,一头在道序之中极为罕见的利落短发。
对方的五官并没有给鬼王达留下太深的印象,因为对方的眼睛几乎让他挪不开视线。
那是一双不知道出产于哪一家道门势力的道械,看似与常人无异,可瞳孔深处却如跑马灯一般流转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
有纵横交错的阡陌,烧饭的袅袅炊烟飞出窗户,挂上檐角。
有风雨晦暗的密林,狼狈的道人牵着一头倦马,仗剑天涯。
有雾霭深重的城市,怪异的西夷蛮子神色凶狠,围拢四周。
有尸横遍野的战场,冲天的狼烟下喊杀声四起,震耳欲聋。
这些都是黄粱梦境的碎片画面,代表着对方在和自己会面的同时,依旧还有部分心神沉寂在各种世界中轮回。
鬼王达定了定神,将视线挪开,远离那双怪异邪门的眼睛,直奔主题:“良剑锋,苏千户令我给你带句话。”
“苏千户有何指教?”
道人眼中繁杂的世界停下了流转,一股饱经沧桑的萧瑟从瞳孔深处透出。
但鬼王达却看得十分清楚,那股萧瑟的背后,还盘踞着一抹根深蒂固的高傲和漠然。
这不是针对自己,而是针对世间的万物生灵。
鬼王达的脑子里没来由地跳出一句话,不是什么‘天地不仁’的飘渺字眼,而是苏策的一句粗暴野蛮的评价。
“明明是一群爹生娘养凡人,却在虚妄的世界里把自己当成了仙人。什么炼假成真即为修真?不过就是欠缺了拳头毒打的痴人!”
“拳脚救世,黄粱害人。千户大人的话说得还真是切中要害啊。”
鬼王达口中嘟囔一句,见对方投来疑惑的眼神,这才正色道:“千户大人请阁下走一趟江户城千户所,他要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我知道了,麻烦回禀苏千户,我一定准时赴宴。”
良剑锋答应的十分干净利落,根本没有半点迟疑。
这让打了一肚子威胁腹稿的鬼王达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怀疑自己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补充说道:“是让你一进倭区,先去江户.”
“进门做客,先拜见主人家,这是规矩。就算苏千户不提醒,我也有正有这个打算。”
有点意思.
眼前这名青城山地仙表现出的态度格外谦逊,和鬼王达以往接触的道序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自己清楚看见了对方身上那股刻进基因的傲然,恐怕会误以为青城山派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纯良门人过来。
不过换个角度想来,良剑锋如果是个良善性子,怎么可能成的了白玉京的地仙?白玉京的地仙,又怎么可能是良善之人?
鬼王达自己的序位虽然不高,但身为倭区锦衣卫的副千户,有些信息他还是有资格知晓。
道序四和地仙,这两个概念不可同日而语,相差甚远。
在道门各大势力中,能够晋升到道四的修士不少。特别是在新派修士之中,只要你投胎投得不算太差,有些根骨天资,再加入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势力,都有成就道四的可能。
但白玉京地仙可就不同了,除非名字前面挂上一个诸如‘张’或者‘良’的姓氏,否则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天道五十,于人其一。
这‘一线’机缘,可不是用来形容成仙的艰难,而是代表着实打实的白玉京权限。
成千上万的道序都渴望能在黄粱梦境之中磨练道心,提升实力。但有限的资源该如何进行分配,只有白玉京中这些有席位的道序有话语权。
白玉京中的地仙席位只有区区一百个,所以每一个能够成为地仙的人,都不会是简单的货色。
正如眼前这个良剑锋。
不过对方心底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鬼王达并不在意,只要自己把话带到就行。
不管是龙是虎,到了千户所,该盘就得盘,该卧就得卧。
这一场会话结束的十分迅速,良剑锋先行一步离开了这个梦境。
画面在眼前破碎淡去,轰鸣的雨声骤然响起。
这是一片寂寥无人的旷野,远端的城市淹没在沸腾的光影中。
“族叔,苏策这是什么意思?”
良人仙站在道人身后一步,神色阴沉难看。
一枚符篆漂在两人的头顶,将冰冷的雨点隔绝开来。
“这个老而不死的武夫在这个关头找上门来,无外乎就是想寻我们的晦气,为自己索要些好处。”
良剑锋语气淡漠道:“这些都在意料之中,相反他要是继续装聋作哑,我反而会有所不安。”
“那您去了江户城,大阪城这边怎么处理?明智晴秀已经多次传讯,她现在已经被堵在了城里,被锦衣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良人仙担忧道:“以这个女人的行事作风,如果她陷入绝路,恐怕会拉着高天原给她陪葬啊!”
“苏策是不会把她逼死的。”
良剑锋语气笃定:“他纵容这些倭寇闹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攥住了一个能要价的筹码,他可不会轻易放手。”
“可高天原要是落进了锦衣卫的手里,再想从这群贪婪的鬣狗嘴里抢过来,恐怕要付出不少的代价啊。毕竟他们很快连自己的窝都要丢了,肯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良人仙眉头紧蹙,言辞之中尽是对倭区锦衣卫的轻蔑和讥讽。
“不然你认为苏策为什么要让我去江户城?目的就是为了拖住我,给他手下的锦衣卫争取时间。”
良剑锋冷笑道:“我们青城山虽然不怕他们漫天要价,但也从来没有拿钱喂狗的先例!所以明智晴秀和高天原,不能落入锦衣卫的掌握。”
“那不如我先进大阪!”
良人仙眼神发狠:“只要我们的能抢先一步,难道这群丧家犬还敢从我手中硬抢?”
道人眼露赞许,转身轻轻拍了拍良人仙的肩头,眼眸中那股高高在上的傲然尽显无遗。
“放心,现在的苏策已经是四面楚歌,不会再有胆量和我青城山为敌!”
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一条身披明黄甲片的钢铁巨龙盘卧海面。
‘龙头’眼眸射出两道明亮至极的光束,怒视着阻碍自己前行的渺小人影。
“拦路剪径这种野蛮的勾当,就应该让鬼王达那种粗人来做啊?千户大人怎么会安排在我头上?我他娘的可是个地道的读书人啊!”
铁轨之上,黑伞之下,钱凤庭脸色阴沉,嘴里骂骂咧咧:“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龙足’和铁轨剧烈摩擦产生的白色烟气升腾而起,云蒸雾绕之中,有愤怒高亢的龙吟声直冲云霄。
“打什么喇叭?有种就碾过来啊!”
心头烧着一把邪火的钱凤庭揉了揉被灯光耀得发酸的眼睛,扯着衣衫上的飞鱼纹,大声呵斥道:“是不是不认识这件衣服?先把这两盏破灯给本官闭了,要不然以后这条线你们就不用再跑了!”
话音落地,蛟龙蛰伏。
龙头眼中能照耀出数海里的光柱陡然熄灭,钱凤庭这才发现自己如同瞎了一般,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耳边只有风雨打伞的噼啪声响。
“嗯漏点光出来。”
如同言出法随一般,龙眼中再次亮起淡淡的光芒,可却熹微至极,连缠身的雾气都照不穿。
“再来一点,行,就这样了。”
钱凤庭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袍,烦躁的摸了把脸上的雨水,索性直接将不起作用的雨伞收了起来,任由身体暴露在淋漓雨点之中。
须发狂舞,倒是生出了一股狂生的气概。
“车上的人都听好了,本官是倭区锦衣卫副千户钱凤庭,奉命来此捉拿鸿鹄叛军!所有人不准下车,都呆在车上等候检查,违令者按鸿鹄论处!”
喊完这句话,钱凤庭也不管在这种辽阔的环境中,车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自己的喊声,一屁股坐在铁轨上。
“有辱斯文呐”
在钱凤庭的叹息声中,缭绕的雾气中突然响起阵阵机械滑动的声响。
龙身侧面的鳞甲渐次打开,洞开的车门中,一道道儒序学子打扮的身影走了出来。
钱凤庭抬眼望去,雾中浮现的身影不多不少,正好是九人。
“看来这是觉得丢了脸面,要准备亲自来找场子了?”
钱凤庭神情冷峻,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一抖手中黑伞,雪亮的刀刃‘蹭’的一声弹出。
可事态的发展,却没有按他预料之中进行。
只见这些出身显赫的门阀子弟在雨中恭敬束立,对着钱凤庭抱拳行儒家弟子礼。
“儒序后生,见过钱老前辈!”
落魄狂生横刀立马,门阀贵子低头躬身。
直到此刻,钱凤庭终于明白为什么苏策会让自己来拦车,而不是让鬼王达那个粗人来。
虽然心中明白让对方行礼的不是自己,但不妨碍钱凤庭此时心潮起伏,浑身舒坦。
“这种感觉,真他娘的爽啊!”
大阪城。
已成废墟的楼宇之中,冷雨从墙壁上的窟窿倒灌进来。
抛洒满地子弹壳泡在污水中,满是碳化痕迹的皮肤碎片上,暗红色的血渍依旧明显。
李钧蹲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截械臂残肢细细打量,通过上面残存的鹰羽纹,不难看出这只械臂拥有者的身份。
“战斗结束的很快,等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袁明妃站在一旁,沉声说道:“不过交手双方的身份大概能够猜的出来,是丰臣远疆和荒世烈。”
“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倭区还有这两个人物。”
李钧哑然失笑,问道:“荒世集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已经是一个空壳,所有的业务全部停摆,资产已经转移,内部人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荒世烈倒是果断,与其留着给别人抄家,倒不如自己及时止损。”
李钧话锋一转,冷声道:“不过这件事就发生在明王这位江户城百户的眼皮子底下,难道他没有丝毫察觉?”
“察没察觉不知道,但千户所方面一直没有收到他任何的报告。”
袁明妃轻笑道:“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这倒也是。”
李钧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丰臣远疆这个铁匠又怎么会掺和到大阪城的事情里来?难道他的三川重工也断尾逃生了?”
“这就不清楚了。”
袁明妃略显无奈道:“明王在这方面倒是很上心,我派过去的眼线几乎都被他扫干净了。千户所方面近期好像也没精力去注意这些事情。”
“那就不管了!”
李钧站起身过来,伸了个懒腰,脸色依旧是呈现不自然的蜡黄。
“道序对高天原势在必得,佛序也想从中分一杯羹,现在这些倭寇也想浑水摸鱼,那就一起杀!正好快刀斩乱麻,把这些麻烦一并清扫干净了。”
袁明妃‘嗯’了一声,接着说道:“阳龙拿来买命的武学注入器,我已经安排小黑带往千户所了,虽然我觉得他做手脚的几率很小,但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还有桑烟寺白玛的尸体,马王爷已经找到了”
李钧扬手打断对方的话语:“这些怎么分配,你们几个商量着来就行,就不用给我说了。”
“明白。”
李钧的回答在袁明妃的预料之中,不过问一声还是必须要做的前提必要。
“荒世冬童的脑子搜过没有?”
“邹四九亲自动的手,不过里面除了一大堆洗脑的佛门经文之外,没有任何关于明智晴秀藏身处的消息。”
“这就有点麻烦了。”
李钧揉了揉眉心,眼中疲倦深重。
现在已经打草了惊蛇了,可线索却断了。大阪城的面积可不小,要想在茫茫人海之中把明智晴秀翻出来,段时间内恐怕机会渺茫。
“我已经安排人通知宣慰司衙门封锁了整个城市,准进不准出。”
“那些戍卫连鸿鹄都拦不住,更别说这两头亡命鸳鸯了。”
袁明妃沉吟片刻:“其实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离开大阪。”
李钧眉峰一挑:“为什么?”
“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除非他们能逃出倭区,不然迟早都会被锦衣卫挖出来。但他们如果想离开倭区,早就能这么做了,也不会在今天还藏在大阪城。”
袁明妃语气肯定:“这里有他们舍不得抛下的东西。”
“伱是指那些黄粱主机?”李钧恍然。
“没错,所以他们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滞留不走的原因,肯定是在等待买家的到来。如果放弃这个机会的会,继续拖延下去的话,倭区的形式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袁明妃抿了抿嘴唇:“或者换句话来说,他们手里的东西会越来越不值钱。”
李钧咧嘴笑道:“那就是说,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了?”
“不过,应该不多。”
袁明妃眼神担忧的看着面容干枯的李钧,“你还能不能行?要不然.”
“不行也得行啊。”
李钧自嘲笑道:“要是这种小场面就要让苏老头亲自下场,那可就太丢他老人家的面子了。”
袁明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劝解的话语吞回了肚子,转而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你先带人回大阪城户所,让弟兄们休息休息,你和邹四九他们也抓紧时间消化缴获的这些贼赃。”
李钧打趣道:“后面要动手的时间可还不少,你们要是不帮忙,我可就真的双拳难敌四手了。”
“那你呢?”
“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做。”
李钧抛了抛手中那只断裂的械臂,叹气道:“这一晚,可真是有够漫长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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