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徐家人早前就已经审问过了涉及红泉戏班失踪一事的相关仆役,对于这些消息早就已经清楚了。
那小厮将话说完,徐家人便都看向了赵福生,等她说话。
赵福生垂眸,沉吟了片刻。
她没出声,张传世却问
“什么官家?”
他这话音一落,徐雅臣等人就下意识的转头往赵福生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样的态度虽说没说明,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张传世低呼
“是指我家大人?”
徐家人目光闪烁,黄四表情迟疑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们有话就直说——”
张传世顿时嘴角一撇,就要骂人。
就在这时,赵福生摇了摇头
“不是我。”
徐雅臣连忙就道
“红泉戏班失踪的事自然是与大人无关——”
“不是这个意思。”
赵福生摇了摇头。
她知道徐家人误会了,于是说道
“小百灵所提到的要唱戏的官家,应该不是我。”
赵福生这话一说完,徐雅臣的脸上就露出一种困惑的神色
“不是大人?”
“不是我。”赵福生再次否认。
“可是——可是——”徐家人被她的回答打了个措不及防,徐雅臣就有些奇怪道
“可是红泉戏班确实是要前往万安县,为大人唱戏啊?”
“红泉戏班要去万安县不假,但却不是为了我唱戏的。”
徐雅臣就瞪大了眼瞠
“竟然不是为大人唱戏吗?可是大人已经点明了要戏班子去万安县,以大人实力,这郡县之中,还有谁敢掠大人锋芒?与大人争夺?”
赵福生定定看他
“鬼。”
“……”
徐家众人一下惊住,脸上露出惊骇、恐惧之色。
‘呼——’
庭院内突然刮来夜风,吹得地面枯干的竹叶像是枯蝶似的乱飞。
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晃荡,火光一暗一明。
“啊啊啊!!!”
徐家上下本来就害怕,这一突如其来的异变几乎将胆小的吓得昏厥过去。
徐雅臣的手颤个不停
“鬼、鬼?”
“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赵福生扯了扯嘴角,言归正传
“我上回来万安县时,曾跟柳春泉聊过几句,他提到过一桩陈年旧事——”
徐雅臣被吓得脸色铁青。
他可笑不出来。
但赵福生态度轻松随意,且还会开玩笑,显然她心情不差,对徐家来说又是一桩好事。
这样一想,徐雅臣心中逐渐放松,听闻赵福生这样一说,他不由问道
“陈年旧事与此案相关?”
“兴许有些关联,但还不确定。”赵福生道。
张传世提着灯笼问
“什么陈年旧事?”
赵福生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瞒他
“柳春泉说,早年他老丈人在世时,曾进过帝京,当时受了一位京官打赏银子。”
张传世的双手用力抓着灯笼提手,指节顶着皮肤显得格外分明。
但他听到赵福生说完这话,紧握的手掌不由一松,脸上神情虽说没变,但赵福生从他肢体语言细微的变化,却能察觉得出来他好像松了一大口气。
她轻笑了一声。
本来心弦一松的张传世听到这笑声,头皮发麻,连忙开口
“大人,这柳春泉年纪不小了吧?他老丈人在世时是几时的事?与柳长生说小百灵要去为官家唱戏又有什么瓜葛呢?”
“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柳春泉说,照戏班规则,收了赏得为人唱台戏,出场道谢,方才是正理。”
徐雅臣也觉得奇怪
“难道当时红泉戏班没有唱这台戏?”
“是。”赵福生点头。
“这是为何?”徐雅臣有些不解。
“因为当时帝京发生了一桩鬼案,导致戏班被迫离京,等到后来一切风波平息,戏班安顿下来时,已经找不到那位打赏银子的官员。”
自此之后,柳春泉的老丈人将此事视为憾事。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大吃一惊
“大人,这怎么可能呢?”
几十年前的过往,怎么可能会在几十年后发生牵扯?
张传世及徐家众人听了这话都不住点头。
赵福生笑了笑
“柳春泉说,他的岳丈临死之前,一直念叨着欠了这一台戏。”
她说完后,冷冷的道
“这个世道不对。”
她这话没头没脑的,张传世听得愣了一愣
“哪里不对?”
“有良心、道德本是好事,但是时间不对,环境不对,这样的原则坚持,反倒会成为灾祸与负担,尤其是在有心人的指使下,更易酿出祸患!”
赵福生的语气逐渐加重,冷冷的看了张传世一眼。
“……”
张传世的手抖了数下,一惯油腔滑调的眼神瞬间都收敛了些许。
他像是饱受重击。
“大人,难道、难道那京官变鬼,来了却这桩因果不成?”
徐雅臣听了这话,浑身发毛,颤声问道。
“人死之后,哪怕厉鬼复苏,早丧失了生前的情感、记忆,又哪记得这些恩怨、瓜葛?”赵福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说道
“无非是有人从中作怪,装神弄鬼,故意搞事。”
她一想到戏班子数十条人命,兴许因为某些人的私心而白白葬送,心中杀机便一阵阵涌起
“这也是我要问话的原因。”
她不再东拉西扯,直接伸手将那送饭的小厮一把抓近前来。
赵福生的手冰凉,再加上那小厮本来就如惊弓之鸟,一被她逮住,吓得双腿发软,连声哀嚎
“大人饶命。”
“闲话少说,你与柳长生说话时,是在哪里?”赵福生提着他,他双腿瘫软在地,上半身被她提住,勒得面色发青。
听她只是提问,而非杀人,又精神一振
“在那!在那里,我带大人过去。”
“带路!”
赵福生将手一松。
那小厮摔落在地,但他落地之后却心中一松,四肢爬地,飞快的往前爬去。
他爬向庭院往内舍左侧厢房的方向。
只侧厢房之外有一条‘回’字形游廊,面宽丈余,下面有三步石阶,阶下两侧安放了石灯柱。
小厮爬至灯柱旁,手指着灯柱喊
“大人,就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我那天就是在这里跟柳长生说话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爬起身来,往灯柱上靠去,一腿朝前迈,一腿弯折,一只手肘弯曲撑在灯柱上,摆了一个造型
“那天长生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
他紧张之下摆出的这个姿势僵硬可笑。
但这会儿大家可没人敢笑。
赵福生的目光从他身上落到灯柱上。
石灯柱里点了灯,下方角落处埋积了一小堆落叶,上面铺了些竹叶。
赵福生目光一凝,大步往灯柱行去。
她见小厮还靠在灯柱上,喝道
“让开。”
小厮连滚带爬让到一旁。
赵福生蹲下身来,伸手去刨那枯叶。
徐雅臣一见她做这个举动,不由慌道
“这样的粗活,不如让黄四来——”
“是是是。”
黄四应了几声,也跟着挽袖子。
赵福生没有理他们。
落叶两三下被她刨开,露出了掩埋在落叶下的一个东西。
“找到了。”
赵福生长松了口气。
众人听她这样一说,才明白过来她并非无缘无故刨叶子,而是要寻东西。
张传世的眉心一跳。
其他人好奇的围了上来
“找到了什么?”
徐雅臣正想往前探头,先前怔愣的张传世已经反应过来了,灵活的往前一挤。
众人被他挤得站立不稳,却敢怒不敢言,最后各自凑上前一看——只见那落叶堆中,躺着一张巴掌大小的怪异剪纸。
那纸张约巴掌长短,剪成人的形状,因飘落在地后,与落叶相混,沾染了尘污,看上去竟与叶片无异,所以在此之前徐家众人竟全无察觉。
徐雅臣自己都不知道家里竟有这东西。
“这是什么?”
他转头去问黄四。
红泉戏班失踪后,畅春园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大家清点贵重物品,又寻找戏班,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混迹在落叶堆中的这剪纸。
“像是、像是纸人——”
黄四答道。
“就是纸人。”
赵福生一见此物,心中更加笃定。
她伸手将这纸人捡起。
这薄薄的纸片入手竟然颇沉,至少有十几斤的样子。
上面萦绕着若隐似无的鬼气。
她将纸人翻转过来,只见那如鹌鹑般大小的纸人脑袋上,竟人为的描绘了眉眼、嘴唇。
只见那纸人脸上人为描绘出来的眉眼漆黑,嘴唇殷红,配搭着脸上沾染的脏污,说不出的诡异。
徐雅臣一见这邪物,正有些不安之际——突然那纸人嘴唇动了一下。
老士绅开始还以为自己是眼睛花了,下意识的想去揉眼。
但他一抬手,便听到耳畔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
“鬼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令徐雅臣肝胆俱裂的一幕出现了。
赵福生将纸人翻转过身的刹那,只见那纸人竟咧开嘴一笑。
随着它这一咧嘴、一笑,大量空气顺着它张开的嘴中灌入它的体内。
纸人干瘪平整的身体竟如吹气一般的胀大。
它的双腿抻长、拉直,一双手如面条似的迎风舞了两下,顷刻间张开垂落在身体一侧。
脸庞由扁变圆,五官扭曲再到分布均匀,只是片刻之间而已。
一脱离赵福生掌心后,它从吹气胀大到落地,最后‘砰’声摔靠在不远处的石灯柱上,‘看着’众人,脸上带着僵硬而诡异的笑意。
此时已经入夜。
天色黑暗,畅春园前几天才刚发生过戏班离奇失踪一事。
案件尚未明朗,赵福生一来找到了个诡异纸人,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纸人又大变活人——这一幕简直可以成为纠缠徐雅臣往后余生的梦魇。
他之所以没有昏死过去,纯粹是因为张传世先前掐破了他的人中,剧痛钻心。
徐家众人惊慌之下就要四散逃蹿。
赵福生厉喝了一声
“都不要乱跑,一些鬼魅术法,有什么好怕的。”
她环顾四周
“这又不是真正的厉鬼,如果是厉鬼复苏,跑了也没用,更容易死!”
说完,她看向一旁晕倒在地的小厮,又看向张传世
“将他弄醒。”
张传世掐人掐出了经验,听到赵福生吩咐,连忙身体一蹲,将这厮翻转过身来,指甲一掐人中,硬生生令小厮痛醒。
“鬼——鬼啊——”
“别神啊鬼的,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当天看到的柳长生?”
赵福生可没功夫安抚他,而是直接让他指认。
他还在惨叫。
张传世可没赵福生那么好涵养。
这老头儿将灯笼一搁,揪着这小厮便一耳光打下去,嘴里喊
“清醒了没有?没清醒还打。”
“醒了、醒了——”
仆从被打得嘴角破裂,这下果然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自己处境之后,知道逃不脱,便横了心去看那靠在灯柱上的‘人’。
那‘人’嘴唇殷红,肤色惨白,身后灯柱里的火光透过它身体照出,皮肤竟似是透明似的。
当日他看这‘柳长生’唇红齿白,长得眉清目秀,还当‘他’果然是戏班子的,就是长得比一般人秀气,哪知与自己说话的竟是这么一个东西。
小厮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拼命的点头,带着哭腔道
“是他、是他——”
“……”
现场徐家人相互靠紧,吓得不敢出声。
其余几个送饭的仆从脸色煞白,肩靠着肩,挤成一团,抖个不停。
赵福生抬起右手,将要饭鬼的力量激活。
鬼物的寒气瞬间笼罩她全身,她右臂自肩头开始失去温度,肤色变得惨白僵硬。
此时赵福生的手指坚硬不亚于刀剑,她举手一敲击纸人腹腔——‘咚咚’几声闷响。
接着要饭鬼的杀人本能被触发,她的手指刺破纸人腹部。
人皮纸撕裂的声音响起,接着内里有东西‘哗啦’流了出来。
刹时之间,那股本来若隐似无的馊水味瞬间变得浓烈刺鼻,且还有些熏辣眼睛。
**多时的饭菜顺着纸人破开的腹腔喷溅出来,淌落了一地都是。
被破去术法的纸人在饭菜淌涌出的那一刻,诡异力量散尽。
原本与真人身高相等的纸人开始急速缩水,且那皮肤脱去色泽、灵气,变得枯暗、灰沉。
蜷缩之间沾染到了灯柱后的火光,‘轰’的一声被点燃,约瞬息之后被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