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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下,刘伯宣对着萧宇粲然一笑,胯下漆黑骏马却在不停地踢打着地面。
刘伯宣一勒马缰,枪杆轻拍马臀。
“石斛,替我照看好小郎君!”
说罢,他回头又去与那黑衣人头目鏖战去了。
石斛?
萧宇扭头看了看身旁那个满脸憨态的年轻人,他正冲着自己傻笑。
萧宇也冲他笑了笑。
只见对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嘴里发出哇啦不清的声音,还用手不停地比画着。
萧宇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叫石斛的年轻人不会说话。
待他比画完了,萧宇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就用一只手把萧宇扛在了肩上,毫不费力地扛着他一直走到林子外面的路边,才又把他放了下来。
萧宇被这年轻人的神力惊了一跳,而石斛依旧脸露那份憨态,打着手势手示意萧宇在此休息。
而自己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队列之中。
这里就只有萧宇,一阵多巴胺剧烈释放之后,他现在终于觉得浑身发软,有些脱离的感觉。
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就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烂泥堆上。
好一阵子气才喘匀,听了会儿林子里传出的喊杀声,他才扭头重新打量起了离自己不远的那支夜行的队伍。
这支队伍看上去也并不长,二三十来人的模样,但都是些精壮汉子。
身上都穿着同样制式的黑色劲装,左手举着火把,右手在腰间握着环首刀,分作两列守在一辆包厢马车两旁。
看这支队伍庄严齐整的模样,萧宇料想到这些人定然都是出自军伍。
马车里到底坐着什么人,还有刘世叔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这让萧宇一时也想不到。
萧宇正想到这里时,就见那辆包厢马车的车门突然打开了。
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一位身披暗黄色披风、头戴进贤冠的文雅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看到萧宇,从容一笑,老远就插手向着萧宇行礼,姿容儒雅,风姿绰约。
萧宇也不好再坐在泥地里,他赶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整了整还没散掉的发髻,也有模有样地向着对方行礼。
这是古人的规矩,必须遵循。
想来之前是对方出手相救,该主动道谢的是自己。
于是萧宇有模有样地上前几步,插手躬身又是一揖:“在下……建康萧大郎,承蒙郎君救命之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对方眉毛一挑,回以一揖。
“在下兰陵萧统,字德施。郎君不必客气,路遇救急,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萧宇心中一惊,这人竟是萧统!
他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一番这位气质儒雅的贵公子。
只见他衣着得体,仪表堂堂,虽然谈不上英俊,但身体里自带一种独特的温润优雅。
这就是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他居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对,他不是太子,因为历史的车轮在二十年前就发生了偏移。
他那活到了八十四岁的老父萧衍至今也没推翻南齐建立南梁,当下正做着荆州刺史,国内举足轻重的封疆大吏。
不知不觉间萧宇脑子里想的东西越想越多,也越来越发散。
萧统看着萧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在神游,不免感到好奇。
“萧郎君,萧郎君,可是身体有恙?”
“没……没有!”萧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萧统又问道:“萧郎君怎会深夜至此,又如何遇到那些贼人追杀?”
这些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萧宇便将离开范云府邸之后遇到的事情大略地向萧统讲了一遍。
不过有些东西他还是做了隐瞒,比如自己江夏王世子的身份、公主府还有驸马都尉。
这都是出于谨慎,怕旁生枝节后给自己造成麻烦。
萧统静静地听完,脸上表情依旧平静,但这番说辞确有漏洞,他不得不开始猜测起萧宇的身份。
“方才听萧郎君大呼驸马都尉,不知是哪位驸马与郎君有旧,将我等看作是他?”
“我与潘驸马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算熟络,那会儿心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潘驸马,也就想借他的声威吓退那贼人。”
萧统眉毛一挑,嘴角泛出淡然笑意。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有分寸,看透并不说透。
但萧宇却对萧统突然出现在这鸡笼山中很是好奇,他没想那么多,张口就问。
萧统也并不避讳,他坦言道:“家父与旧友有个十年之约,只因家父近日公事繁忙抽不出身来,于是便让我前来替他向叔伯们赔罪道歉。”
萧宇知道那个十年之约的文坛聚会,他毕竟刚从范云的草堂里出来。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作为萧衍首席幕僚的张弘策前脚明明已经来了,萧统后脚还会跟来。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了几句,最后两人似乎都不想再说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了密林方向,那里的打斗声依然在继续。
片刻,萧统皱了皱眉头,沉吟道:“真是奇怪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强人竟然让刘长史他们打到现在还没回来?”
萧宇自然是清楚,这些追杀自己的黑衣人怎么会是拦路剪径之辈,要知道他们的目标可是大齐帝国最为尊崇的永宁长公主。
“萧郎君,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泛泛之辈,若是一般劫财剪径之人见劫财不成,就会纷纷退去,而他们见我们人多势众,却也没有退却之意,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萧统话中有话,说着便瞥了眼萧宇。
萧宇不接他的话,只是说道:“我也感到奇怪,我和朋友好生生地走我们的夜路,却遇到了这些杀人如麻的恶人。”
萧统见他不接话,淡然一笑:“萧郎君在我身边定然安全,一会儿打发了那些贼人,郎君可随我去我父旧友那边过夜,到时候我会遣些下人去寻找郎君生还朋友,顺便去丹阳郡报官。”
“多谢德施兄好意,善后之事不劳兄长,我自己来便是。”
萧统点头应诺,没有再说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林间的打斗声渐渐停息。
六名骑士陆续自林中钻出,其中一人马背上还拦腰躺着一个黑衣人。
六人到了萧统身前纷纷翻身下马,黑衣人被扔到了地上。
只见那些人喜洋洋地纷纷向萧统描述着与强人打斗时的一些细节。
有个大嗓门的直说这一仗打得痛快,最好多遇见几个像这样拦路抢劫的。
萧统宽和而不失礼节地和他们一一回应,但他的眼睛却没有放过萧宇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
而萧宇却没想理会那么多,没看到刘伯宣的身影,这让他有些着急。
刘世叔别出什么事了才好。
而这时的萧宇也被那些骑士挤在了外围,他和那些莽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低头去看那个黑衣人,只见他已经被五花大绑,面部的黑围巾还在,整个身子瘫软地躺在烂泥地里一动不动。
突然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飘进了萧宇鼻孔里,他猛然觉得不对,上前一把就揪下了黑衣人的围巾。
只见那人两眼紧闭,脸色也是铁青,嘴角有少量淡红色的泡沫溢出,气息和脉搏早已消失了,他应当是死于某种毒药中毒。
萧宇呲了呲嘴,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而他的身后此时传来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咦,他怎么死了呢?俺老马抓住他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呢?”
萧统和其他几人也纷纷围过来查看黑衣人的状况。
萧统精通医术,他自怀中拿出个布包,还想要施针搏一搏能不能从鬼门关前救人。
“没用的,那是一种类似氰化物的剧毒,没想到古人也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萧宇淡淡地说。
众人不明白萧宇所说的“氰化物”是个什么东西,但一阵忙活之后,萧统还是放弃了。
而这时黑衣人的胸膛是敞开的,胸膛上纹着淡青色的纹身。
早在萧统给他施针的时候,众人已经注意到了,无不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要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汉人是没有纹身的习惯,而有纹身的是那些早在先秦时代占据这片长江流域的百越部族。
尚武的百越男人会通过纹刺一些图腾纹身来彰显自己战阵之时的勇猛,也会对敌人起到震慑作用。
但最后的百越部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消亡在了华夏民族的融合之中……
除此之外,还保持纹身的那就来自于北方了。
众人对着纹身议论纷纷。
“你看,那纹的明明就是一只狼,狼子野心,只有那鲜卑索虏才把喂不熟的狼作为图腾,这定然又是他们!”
萧宇突然觉得那个“又”字特别扎耳。
他闻声向背后望去,却无意中瞥见萧统眼神锐利,狠狠地剐了那名说话者一眼。
“搜搜他身上还有些什么东西,找找武器,看看都是什么制式。”萧宇说道。
但众人纹丝不动,他们只听萧统的,对萧宇的话置若罔闻。
萧统自死者身旁站起,叹了口气:“逝者为大,还打搅他做什么,找两个人把林子里的尸体也搜罗来,一起埋了吧!”
萧宇听出了萧统言外之意,对方不愿再深究,这本来就与他们无关。
能救下萧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再这么下去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而仔细想想,深究这件事本就与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说白了这都是误会。
萧宇抓了一把土扔在了死者身上。
“北人不喜土葬,还是把他们烧了吧!”
双方刚达成了一致,就听林间传来一阵马啸。
刘伯宣纵马飞奔而出。
萧宇喜出望外。
而萧统拨开了众人向刘伯宣走去。
“刘长史如此才归,害得我等担心死了。”
刘伯宣向萧统拱手:“让公子担心了,属下实感惶恐,有个贼人实在厉害,一直与属下缠斗,后来他受伤逃走,属下就一直紧追,但还是让他逃了。”
“古有云穷寇莫追,赶走便是了,刘长史何必当真追逐呢?”萧统道。
刘伯宣洒然一笑,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刚才救下的小郎君在哪儿?”
那是在说萧宇,众人闻声忙给刘伯宣闪出一个空隙。
只见满身泥污的萧宇此时还蹲在那具尸体旁边,看上去狼狈至极。
这时萧宇听刘伯宣问起了自己,也便缓缓站起。
刘伯宣三两步就走到他的跟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郎君……可曾受伤?”
背对着众人,阴影下的刘伯宣眼神凄然,似有泪光。
萧宇心中起伏澎湃,但他依旧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他叉手一揖。
“承蒙先生搭救,若不然,大郎性命危矣,在此谢过先生。”
刘伯宣赶忙去扶:“郎君过誉,在下怎可受郎君一揖。”
一旁的萧统望着刘伯宣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伯宣是个清高之人,他父萧衍许以重利才勉强将他留下。平日里他对自己虽然恭谨客气,但骨子里却从未对他父子低头。
但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位初次谋面的萧大郎如此关怀备至。
这萧大郎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如今大事已定,留下几人善后,大队人马则可马上上路。
萧统又走到萧宇面前:“你我同是萧姓,虽籍贯不同,但五百年前必是一家,不如以后你我兄弟相称,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萧统要和我拜把子吗?那我岂不得喊活到八十四岁的萧老头叫爹?
萧宇如此想道。
但看到萧统如此盛情,他也不好驳了人家的好意,恭恭敬敬地拱手:“大哥!”
“贤弟!”萧统赶忙搀扶。
站在一旁的众人都被自家公子的一系列举动给弄迷糊了。
刚刚救下来个不知来历的少年,这么快就变成了他们家公子的兄弟了。
只有站在一旁的刘伯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忧虑。
萧统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但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担忧,或许是他多虑了吧!
“贤弟,今日时辰已晚,不如就随为兄去我父旧友范云范彦龙府上休息一夜,我派手下连夜去帮贤弟寻找故友,顺便料理令友家仆后事。”
萧统说着,真如兄长一般帮萧宇掸去身上泥土,一副大哥的模样。
萧宇心中多少有些感动,他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正是自范云老先生府上而来。”
萧统一脸惊讶。
“只是家中小婢为人机警,别人寻她,她必不敢出来,小弟只能亲自前去。不敢劳烦兄长了,今日就此作别,改日必登门拜访。”萧宇说着一揖到底。
萧统嘴角微微动了动:“既然贤弟如此坚持,那为兄就不再挽留。但深更半夜,一人夜行恐再遭不测,为兄想为弟选一人作伴。”
“俺老马去!”
萧统看了眼主动请缨的马姓大汉,摇摇头,他又看向了刘伯宣。
“还是劳烦刘长史跑这一趟吧!不知刘长史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