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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醒来,萧宇隐隐感觉身旁有人。
昏昏沉沉中,他支起了半边身子,睁开朦胧睡眼,随意地往身旁看去。
心中一惊,眼睛瞪大如铃,这会儿萧宇睡意全消,瞠目结舌僵在了那里。
他身边果然正躺着一人,一个绝世的美人。
泼墨一般的长发披在晶莹如玉的圆润肩头,眉目如画,唇似桃花,好一张秀美绝伦的面容。
萧宇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见那张绝美的俏脸也在这时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开口就是一副烟熏般的男人嗓音。
“萧大郎,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半夜呼噜声真响,害得我半夜都没睡好……我再睡会儿……”
凤鸣阁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凄厉的尖叫,树上的鸟雀在惊慌中四散飞走。
家仆们茫然地向阁内望了望,便又低头继续手里的工作。
……
早膳选在了听雨楼,这是潘铎的主意。
他是最会享受不过的了。
一位妙龄的女琴师坐在湖岸凉亭,对着烟波浩渺的湖面轻轻抚琴,琴声优雅婉转,画面美轮美奂。
近水的楼台上,萧宇却是另外一副表情,他生无可恋地趴在案几上发呆,摆满眼前的珍馐美味丝毫没有引起他的食欲。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驸马都尉潘铎在众多如花美婢的服侍下,一边欣赏着湖边美景,一边品尝美味佳肴,他风神俊朗,衣袂翩翩,谈笑间宛若落地谪仙一般。
晴雪见两人状态完全不同,便知个中缘由,不由莞尔一笑。
她煮好了一壶香茗,为萧宇斟上一杯。
“丝竹绕耳,湖景雅致,小王爷怎么就在客人面前闷闷不乐呢?”晴雪问。
萧宇趴在案上,耷拉着眼皮道:“客人,他哪像客人了,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他对这儿比我要熟,这都让他玩儿了个底朝天了。”
“小王爷难道忘了,这本就是长公主送予小王爷的宅邸。”
“我知道。”
“原本这处房产就是潘家的,当年这里就是永熙县侯的府邸。”
“永熙县侯?”萧宇直了直身子,好奇地望向了晴雪。
“奴婢从没给小王爷提过,所以小王爷才有所不知。永熙县侯乃是驸马都尉之父,已经致仕归乡的散骑常侍、建武将军潘阳。”
“你的意思是……这里本来就是潘驸马的家!”
晴雪那双好看的清水般的眸子弯了弯:“所以小王爷说得没错,驸马都尉对这里要比小王爷您熟。”
萧宇似有触动,他抬眼看了看潘铎。
只见这位放荡不羁的驸马都尉正在和身旁的几个侍女调笑,他是那样地放松自然,几句不失典雅的玩笑调动着周围人们的情绪。
“小王爷所看的书卷,睡觉的方榻,都是当年潘驸马用过的,凤鸣阁原本就是潘驸马的居所。这原本就是潘驸马自小长大的家,潘驸马在这里心性松弛,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吧!”
萧宇抬头看了看晴雪,少女的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让人温暖。
“小王爷,驸马都尉平日里都不是如此的,他总是双眉紧皱,忧心忡忡,奴婢在长公主府上的时候很少见到驸马都尉如此开怀大笑。公主本非薄情之人,每当驸马心情烦闷的时候,她总是陪着他回这园子里看看,驸马都尉却从不肯让公主在这里过夜。
“奴婢原本其实挺怕驸马都尉的,在公主府的时候,他从没对奴婢笑过,除了那些与他结交的文人墨客之外,他对身边的人总是冷若冰霜,但奴婢知道他不是个坏人。但自从他见到小王爷之后,他似乎就像换了一个人……”
萧宇淡淡一笑,歪着脑袋继续趴在了案上。
“或许,他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吧……”
这时,一种说不出的情怀在萧宇心中慢慢浮起,他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
脑海中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家。
王府再大,再奢侈,睡觉无非一张床,吃饭不过一个碗,对着里他确实没有归属感,这就是他只愿意龟缩在凤鸣阁而不愿意移居别处的原因吧!
既然这里原本就是人家的府邸,鸠占鹊巢的本就是他,他哪忍心再赶潘铎走呢?
就在这时,潘铎的声音传进了萧宇的耳朵里。
“萧大郎,晨雾消融,暖阳初上,浩渺湖畔,可有诗要作?”
萧宇坐直了身子,笑骂道:“又是作诗,你就饶了我吧!最近梦里老头生病了,没来找我。”
“哈哈……来壶酒如何?有酒就有诗!”
“饶了我吧!我不喝酒。”
“那我在采云厅地窖里藏的酒上哪儿去了呢?”
“谁知道呢?兴许让哪个贪酒的下人给偷喝了吧!”
“可惜了了,给我留下两坛也好,留以时日,请高朋会饮,曲水流觞,何不大妙!”
“潘驸马,高雅之事我可做不了,若想喝酒,我让黄管事去找几坛来便是,我府上酒水管够,喝多少都无妨。”
“非我美酒,皆是醪糟,我不喝醪糟酒。”
“你这家伙,挑三拣四。”
潘铎哈哈一笑,他走到湖畔凭栏远眺。
“明湖春晨雾如烟,
微波粼粼展宏观。
朝霞映衬山河美,
愿为人间一缕烟。”
当众人尚不知道潘铎到底何意,潘驸马已经爬到了石栏上。
“驸马都尉,小心啊!下面水可深了!”一个婢女关切地提醒道。
“不碍事!”潘铎挥了挥长袍,“萧大郎,过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萧宇走到石栏旁边。
只见潘铎潇洒地将长袖往空中一甩,晨风鼓动袖袍,猎猎作响。
萧宇正好奇,只见石栏下的水面如开锅般地沸腾起来,上千锦鲤纷纷露头浮出水面,抢夺鱼饵。
好一幅“万鲤朝天”的壮观景致。
“怎么样?萧大郎!”潘铎挥舞着袍袖喊道。
“快下来,别掉进水里。”
潘铎自石栏上跳下,虽褒衣博带,但动作轻盈,不显笨拙。
“儿时,这湖畔尚停有一支小船,家中阿兄常带我泛舟湖面,这锦鲤说来奇怪,一点儿都不怕人,我们小船划到哪里,锦鲤便跟到哪里,家中之人全感惊奇。后来……有游方道人来家中为亡母做过一场法事,家父与他谈论此事,道人来湖边看过,却不见锦鲤。道人便告之家父,府中必出一贵人,贵不可言,家父大喜,赠道人十金。”
“真有如此之事?想必那贵不可言之人便是潘驸马了。”
潘铎哈哈大笑:“萧大郎也信此事?”
“如何不信?驸马都尉怎不贵不可言?”
潘铎神秘一笑:“这都是障眼法而已,关键全在饵中,萧大郎,你绝世聪明,怎会没想到这点。”
两人相视一笑。
潘铎抚了抚衣袖,刀扇扇动。
“萧大郎,出来日久,我也该回去了。”
……
永宁长公主府位于台城之南五里地的同夏里,向南隔着两个里坊便是秦淮河了。
建康的市政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自青溪到同夏里大约也有四五里路,中间隔着六个里坊。
虽有坡路,但坐于车厢之中却毫无颠簸之感。
潘铎端坐车内,举止静雅,气定神闲,又摆出一副风流名士的模样,让人不敢亲近。
萧宇嫌弃地瞟了他一眼,这家伙真会装。
再看晴雪,少女似乎昨夜没睡好,正倚靠车内,闭目小憩。
萧宇将一张薄毯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转头又看向了窗外。
明媚春光下,那些不同于明清风格的重檐飞角显得格外气派,路旁如织行人或宽衣大袖或窄衣褶裤,各种皆彰显个性的穿搭皆显示这个时代开放而包容的胸怀。
只是这一路景致并非都如古装电视剧中描绘的那般美好。
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固然热闹,汇聚天下豪商的南市自是富贵繁华。
普通的民居、作坊那才是建康居民真正的栖居之所。
望着远去的街景,萧宇心中颇有感慨。
不知不觉间,马车跨过了一座题名为“春和坊”的牌楼,眼前的景致与那彰显个性的建康市坊便显得大不相同了。
这里破败不堪,道路开始泥泞起来,垃圾堆放,空气中飘着腐败发酵的气味。
萧宇抽了抽鼻子,看着道路一旁的残垣断壁,许多简易的棚户就在残垣之间。
一些衣不遮体的老人妇孺守就那么守着他们的破败棚户,眼神空洞迷茫地望着这支历经此地的马队。
几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跟在马车后面,他们不吵不闹,也没有上前乞讨,只是蹒跚地跟在马车后面行走。
“去去去,上一边玩儿去!别跟着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护院回头驱赶,那些小孩儿才定定地立在那里,他们没有人说话,尚存光彩的眼眸望着马车久久不愿离去。
见此情景,萧宇心中难免有些犯酸,他抬手挥停了马车。
潘铎一脸不解:“你要做什么?”
“下车看看。”
“下车看看?你没毛病吧!萧大郎,你可知这里是何地?侨民坊,整个建康城各方势力角逐,最鱼龙混杂的所在。”
“侨民坊?刚刚牌坊上不是明明写着春和坊吗?”
“春和坊就是侨民坊,你可能有所不知,三年前丹阳郡有乱民作乱,流窜到了建康县的地界,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原本这里的住户死的死,逃的逃,朝廷镇压了叛乱,原来的住户也不愿意回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北朝南归的流民就占据了这里,因为这里关系错综复杂,几股抱团的流民就经常因各自的利益发生械斗火并,地方官弹压不得,丹阳郡、廷尉署、乃至守备建康的五卫军,都不愿意插足此地,这里就成为了一片法外之地。
“这里白日还好,各方势力相安无事,来往行人若非可疑,快来快走也便相安无事。到了夜里,坊门一闭,这里便不是大齐,而是流民们的天下,方圆不过一两里地,几股乱民们就曾因为争夺地盘差点儿引起弥天大火,都惊动了台城。
“每次从这里经过,我都催下人们尽量快些。你倒真是不怕出事,你若在这里逗留过久,小心被乱民当肉票给抓去!”
萧宇并不理会潘铎,他躬身便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来到车下,金丝鞋履踩在腥臭烂泥之上。
负责随车护卫的护院头目张勇见主人下车,赶忙走了过去。
他比萧宇足足高了一头,虎背蜂腰,一身矫健肌肉,面相却是十分忠厚憨直。
张勇一拱手,语调低沉谦卑:“小王爷叫停车,不知有何吩咐?”
萧宇望了一眼那些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孩儿。
“张勇,给他们分发些散碎银钱,让他们别跟着了吧!”
张勇眼睛瞪大了些许,他本就口讷,嘴巴微微张了张又合上了,双手一插,领命而去。
送走了张勇,萧宇伸了伸腰肢,顺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正如潘铎在车中所言那样,如今这里的墙壁还有烧灼的痕迹,周围除了连绵的棚户,便是战火遗留下来的残垣断壁,鲜有一所完整无缺的住房建筑。
眼前一对老夫妇正在道边生火,他们好奇地望了萧宇一眼,便低下头,认真地用木勺搅动着火上加热的破瓦罐,瓦罐中水汽上升,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除了他们之外,周围还有更多衣着褴褛的男女老幼,他们看上去都是形如枯槁,身体单薄到哪怕一阵风也能把他们吹倒,对于这支人马的突然逗留,他们眼中更多还是漠不关心。
这时,萧宇一低头,看到晴雪自马车上钻出半个身子。
“你醒了?不多睡一会儿。”
晴雪脸上依旧带着疲态,她笑道:“奴婢在伺候主人的时候睡着已经是罪过了。”
“无妨,又没耽误什么事。”
晴雪自车上跳了下来,身后还提着个食盒。
“这是要干什么?”萧宇看了眼食盒问道。
“小王爷心善,奴婢知道小王爷想干什么,便自作主张把食盒也拿下来了。”
萧宇摇摇头:“食盒留着咱们路上自己用,珍馐美味在这里分发怕给咱们引来祸端,让张勇分些银钱给他们,让他们拿给家人自行去买些吃食便可。”
晴雪睫毛眨动,她似懂不懂地点点头。
但就在这时,张勇突然回头,只见那些孩子又向后退了十来步,如受惊小鹿一般远远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张勇喊道:“小王爷!他们不肯接受赠予,请小王爷示下!”
晴雪眉头一挑,脸露笑意:“小王爷,张护院身高体大,怕是吓到那些孩子了,让奴婢去吧!”
萧宇点点头。
晴雪又端起了食盒,继续道:“小王爷,与银钱比,穷人家的孩子应该想要的是一口吃的,女婢告罪,想给予他们些吃食。”
萧宇淡淡一笑,并不反驳,目送晴雪向着那些孩子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只见晴雪站到了张勇身旁,两人交流了几句。
晴雪便端着食盒上前几步,她蹲了下去,任凭曳地长裙沾染泥污。
她冲着孩子们招了招手,却不见一个孩子向她走来,孩子们眼巴巴地都在观望,眼中似有惧色。
晴雪便打开食盒,将一个精致糕点托在手中,再向孩子们招手。
只见一个大约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儿缓缓走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晴雪走来。
她似乎是饿极了,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稳。
她走到晴雪跟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糕点,细细品了一口,脸上露出甜美笑容,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其他那些孩子见状,也便壮着胆子一拥而上,将晴雪围在中央,哄抢着食盒中的食物,很快就将糕点抢了个底朝天。
晴雪回头朝着萧宇会心一笑,萧宇也回以和煦的颔首微笑。
但这个时候,萧宇突然觉察到哪里不对。
家丁护院警惕心本强,他们也已经意识到周围饥民眼中神采的变化,手中哨棒举起,护在马车周围。
萧宇最不想看到的时候或许就是现在了。
只是晴雪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她依旧站在孩子之中,帮一个小女孩儿捋了捋遮住眉眼的头发。
突然,张勇手里的哨棒举起,他面色阴沉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王爷。
萧宇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周围残墙断壁之间除了那些见到食物眼神冒光的饥民,还有三三两两的青壮也混在其间,他们似乎都不怀好意,正在从四面八方向着马车缓缓包围而来。
“晴雪!快回来!”萧宇大喊一声。
晴雪直起了腰,一脸诧异地望着萧宇,手却摆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