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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宇缓缓地把手中的饭碗放下,他皱了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笼罩着他的心头。
他努力把这些时日里所经历的事情都重新梳理了一遍,总感觉有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慢慢形成,要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小王爷,怎么办?”东方老低声问道。
萧宇扫了周围一眼。
薛郎中自顾自地在那里吃的麦饭,偶尔会逗弄一下身旁的小女娃阿国。
石斛端着一个大碗,蹲在不远处扒饭,他的注意力都在饭上,对两人咬耳朵的举动表现得无动于衷。
只有云娘像是看懂了他的心情,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隐隐带着些忧虑。
萧宇收回视线,垂目望向地面,思索片刻,低声对东方老说道:“这事先不要声张,回王府再说!”
东方老点头称是,他见萧宇不动声色,继续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饭,便也跟云娘要了碗饭,蹲在身旁吃了起来。
饭菜起初吃的时候甚是美味,但此时萧宇也没了胃口,但他依旧要把这碗饭吃完。
他吃到还剩小半碗的时候,薛郎中已经放下了碗筷告辞要走。
云娘要给诊金,薛郎中依旧推辞不受,带着一蹦一跳的阿国出了门。
吃过饭,云娘收拾完碗筷就回屋陪着狗儿去了。
萧宇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若有所思。
东方老倚着墙,陪在小王爷的身边,神色中似乎有些悔意,他早已觉察到了事情的复杂性,心里后悔把小王爷给牵扯进来了,他想劝小王爷收手,不知道能否说动,心里有些犹豫。
萧宇抬头看了眼东方老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把视线垂了下来。
“有话就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小王爷,及时抽身还来得及!这本来就不是咱们的事情,也别想着那个胡人小娃子了,那不是咱能惹得起的。唉,为了个异族小娃,咱拼上一切,那划不来,到时候还得把咱们自己搭进去,说不好还得连累王爷。一会儿我跟你去王府,我去跟刘长史说,他刘伯宣觉得自己欠人人情,让他自己去,咱不跟他们玩儿了!”
“嗯嗯……”萧宇不走心地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小王爷,末将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看。”
“回来这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昨晚那些女流之辈,还有今早才认识的那个叫达奚武的家伙都没安什么好心。”
“他们不可全信,我早跟你说过了。”
“没错,他们是北魏朝廷的人,小王爷是南齐的小王爷,本来就是势同水火的两股势力,他们如此主动靠近咱们,拉拢小王爷,这其中必然有诈,若不是把小王爷当枪使,便是要拉小王爷下水。”
“起初他们欠我个情分,如今他们想要还上这份情分,或者让我也欠他们的情分……”萧宇苦笑着摇摇头。
“小王爷还是年轻。”东方老摇摇头,“不懂世间的尔虞我诈,他们没有小王爷想的那般的好。”
“或许有一两个好的吧!”
“在利益面前,一个也没有!”东方老道。
萧宇苦笑一声,他没有再反驳,而是抬头看看日头,太阳渐渐西偏了。
“该回去了吧!”萧宇说着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我去跟云娘打个招呼!石斛,准备走了。”
石斛答应着也站起了身。
萧宇刚要往主屋的方向走,就听到身后宅门外有人叫嚷:“小王爷!小王爷在吗!”
那是鱼天愍的声音。
萧宇不解地转过了身,就见鱼天愍一脸着急地闯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居然是萧宇府上的崔管事。
两人都走急了,见到小王爷在这里,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怎么了?”萧宇问道。
崔管事气没喘匀,便着急地说道:“长公主……长公主来了……正在府里等着小王爷呢?”
“长公主……”想起昨日之事,萧宇不禁皱皱眉,“长公主何时到的,只有她自己吗?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小王爷,长公主的脸色不太好看!小王爷,赶紧跟老奴回去,别让长公主等着急了!”
“那是,那是。”
萧宇茫然地点点头。
此时的他表面镇定,心里面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儿一般心虚,不知道回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崔管事心急,已经顾不得什么主仆礼仪,上前拉着萧宇的手就往外走。
“小王爷,小祖宗,跟老奴走吧,车驾就在门外候着呢!”
萧宇回头望去想要向云娘道别,他喊道:“云娘,我走了,照看好狗儿!”
萧宇已经被拉出了宅门,云娘才赶忙从屋中出来,院落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人。
云娘站在门槛前,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马车在建康城的大街上疾驰,路人们纷纷避让,同时也引来了众人的侧目。
萧宇抱着膝盖缩在了车厢的一角,大脑一直在没有目的地空转着。
他既迫切地想要见到永宁长公主,又对此感到害怕,一路上整个人都陷入在一种矛盾的循环之中。
这个时候他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还没等他想明白什么,车驾便已经回到了王府。
跳下车,他扔下了迎候在侧的家丁侍女,急匆匆地赶回了凤鸣阁。
刚迈进正厅的大门,就与晴雪迎面碰上了。
这两日的行动,他并没对晴雪提到过,一方面怕晴雪反对,再者怕晴雪担心。
再见面时,萧宇的眼神有些躲闪。
但他却留意到晴雪的脸色并不好,满面的倦容,想来他这两天里一定在为自己提心吊胆。
“小王爷,你去哪里了!晴雪担心死了!跟奴婢回房,奴婢给小王爷更衣!一会儿去见长公主”晴雪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起了萧宇此时的衣着,面露惊讶,片刻后才缓缓地说道,“这……这不是小王爷的衣服啊……”
萧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有种做贼一般的躲闪,他又想起了红绡,竟然不敢去看晴雪,心中不禁有种负罪感。
他突然觉得晴雪此时的情绪也有些不对,却在强颜欢笑。
“晴雪,我……”
晴雪却垂目帮他整了整衣服。
“这身衣服真适合小王爷,穿着真好看……那就无需换衣服了,长公主在观湖亭等小王爷呢,奴婢陪小王爷过去吧!”
萧宇一下子扶住了晴雪的肩膀,认真地说:“不必了,晴雪,我自己去就好,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萧宇转身便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晴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胸廓上下起伏着,大脑却在这一刻一片空白。
她感觉有些委屈,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不知不觉间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因为强忍着的泪水而模糊。
她突然笑了出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抽了抽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半空,自言自语道:“除了晴雪,小王爷有喜欢的人了吧!”
周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收拾好心情,微笑着向着屋外走去。
……
永宁长公主萧玉婉独自坐在湖心亭中,身前是一床古琴,纤指轻轻拨动琴弦,美妙的音律便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荡漾。
她少时喜爱音律,待字闺中之时便期盼着未来的夫婿是个君子六艺无不精通的翩翩公子,夫妻二人红袖添香、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眷侣。
若真说起来,驸马潘铎本应该是如此之人,甚至是在她的期盼之上的。
但大婚那日,皇帝大闹婚宴,便给她原本应该美满的婚姻盖上了一层阴霾。
驸马并非对自己不好,但他却从不与自己同房,也没有与她有过男欢女爱。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尊活牌位,被摆在府上让人尊敬,日夜参拜。
守着如此活寡,让她都觉得自己可悲可叹。
而如今能让她感到充实,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可能只有那理不完的朝政和那位总让她担心的皇帝。
这近半年来,还有一位让她挂心的人,那便是今日她要见的那个青年。
失神之间,一条琴弦突然崩断,三千妙音戛然而止。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掌声,回过头去,那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笑吟吟地望着她。
萧玉婉打量着他,只有月余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容已经脱去了稚气,脸上的棱角越发的分明,而那双沉静的眸子怎么看都越发像是先皇……
不,不是先皇,是他的父王,年轻时的江夏王。
萧玉婉尚未说话,眼前的男子已经向他走来了,举手投足中越发有男人的气概,与驸马潘铎的飘逸阴柔似乎是两种路数。
男子上前看看古琴,他似乎对这床有三百年历史的古琴一窍不通,茫然中只是说道:“琴弦断了,我找人去修。”
萧玉婉不动声色,她悄悄地观察着这位已经英气逼人的男子,任他在自己面前胡闹。
眼前的男子见萧玉婉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这才放下古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玉婉姐。”
萧玉婉突然想笑,“姐”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似乎眼前的男子曾经称呼过自己一次,那似乎是在几个月前的那个冬末。
“宇弟别来无恙?”
萧玉婉语调端平而有力,隐约中似乎还有些疏离。
她盯着眼前的男子,她觉察到眼前的男子也在小心地观察着她。
她在猜度对方的心思,对方也在小心地试探她。
他从来不是个傻子,他复杂的眼神中满是心思,却并不显诡诈狡黠。
但近期他在建康城中过于高调,这让一直在用羽翼保护着他的萧玉婉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尤其是昨日午后,值阁将军裴植慌忙来宫中找她,将萧宇在外面惹事的事情禀报了她,这让她感到大为震惊。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胆大果断的世子竟然敢借用禁军冲击朱异府上一名管事的宅邸,而在宅邸里发现了大量骇人听闻的东西。
裴植因为害怕了,才去找她商量,而那宅邸里的东西似乎跟宫中,皇帝本人还有一些瓜葛。
萧玉婉深知朱异此人的为人,他利用权力做过许多让人不齿的事情,为自居大量敛财,受贿无度,贪得无厌。
但他精明的一点是将自己所经营的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与王侯贵族乃至是宫中皇帝捆绑。
当年萧玉婉真想除掉这个能吏与奸臣的复合体,但这么一株看似并不出众的歪脖子树却已经依靠他那无限伸展的藤蔓与整个皇权捆绑到了一起。
除了皇帝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了,这让他权倾朝野,变成无人敢动的奸相,甚至有些勋贵望族主动与他接近,盘根错节,让他地位更为稳固。
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萧宇却敢去惹他!
如朱异那般的睿智聪明,他一旦回过神来,必定要来找萧宇寻仇。
在南朝官场浸淫多年的朱异想要他的命,那真的是易如反掌……
只要他愿意煽风点火,皇上也乐意斩草除根。
但这对于南朝的气数来说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萧宇……不,是身在萧宇这个位置上的人,对大齐帝国来说太重要了。
他可以胡闹,可以任性妄为,但尚无羽翼之前不能轻易得罪朱异。
“江夏王世子,昨日之事本宫已经知晓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要命了吗?”萧玉婉训斥道。
萧宇稍稍一愣,嘴巴微微张了张,但马上又闭上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要再与那宅院有任何瓜葛,不要再与朱异有任何瓜葛,不然!到时候大难临头,你阿姊我,或者你被关在禁中的父王都保不了你!”
萧宇屈身行一大礼,他依旧没有说话。
“你这段时候都在干什么,本宫一直都看不明白,侨民坊自有户部与工部操持,只是国库日紧,暂时无钱安置,你散尽家财去做如此之事,你觉得你做得对吗?你可知有些人正在背后恨你,还有些人在看你笑话,更多的还是冷眼旁观之人……这种人最可怕不过了,他们若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若他们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例如御史台的某些人,他们可不管你身份如何显贵特殊,他们必然要参你一个笼络人心、聚众图谋不轨的罪过,到时候跟着你一起掉脑袋的可就不只是你整个江夏王府的人了。”
“萧宇知错了……”
萧玉婉瞥了萧宇一眼,继续道:
“本宫早说过,你偏偏不听!做你的太平小王爷有什么不好,你整日在外面惹事,本宫也没办法一一帮你铲平,陛下有耳目,朝中有大臣,建康城中到处都有勋贵士族,无数双眼睛都在无时无刻的盯着你呢……”
说到这里萧玉婉脸色一沉。
“昨晚之事……我也已经帮你铲平,离那些人远点儿,他们包藏祸心,触手早已伸向了朝堂,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们那肮脏的勾当,别因为几句软香糯语就耳朵根子软,给人当枪使,最后是坏了咱们家的基业。萧宇,本宫一直保你并非出于私心,陛下一直无后,他若没有子嗣,你便是我大齐未来的希望……希望你能像你父王那样是个明辨是非之人,而非在那一股股暗流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萧玉婉的一席话让萧宇一阵胆寒,他闭上眼睛,在想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这未知的暗流深渊,似乎身后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推手一直在把他往深渊中推搡,他却全然不知。
“萧宇,若刘伯宣还在你府上,尽快将他礼送出去,本宫欠他一次,十日内,我保证他在建康城中的安全,若时十日之后他尚在你府上,那便别怪本宫无情了!”
萧玉婉说完抬头冷冷望向他这位越来越不省心的皇弟。
但萧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张口。
“若有话说,不必在本宫面前吞吞吐吐,你可是我的堂弟,血浓于水,我们是至亲!”
萧宇上前插手躬身一拜:“长公主,朱异想要害你,那些胡人杀手是他准备的,包括同夏里大火,萧宇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胡闹,起初只为报长公主大恩,但……越往深处调查,萧宇便越害怕,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了……”
“身不由己?”萧玉婉冷笑一声,但她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入,但她依旧表情严厉,“胡说八道!本宫与朱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是听谁蛊惑说此大逆不道之言,你不想活了吗?”
“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有些人不该死……”
“你可知你已经铸成大错!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萧宇淡淡一笑,笑容间似乎带着一股讥讽。
这笑容让萧玉婉感到有种茫然。
只见这位江夏王世子一拱手,眼中飘过一抹桀骜。
“多谢长公主提醒!萧宇心中有数。”
“你......”
萧玉婉有些生气,却见这位江夏王世子拂袖而去,又是生气又感到无奈。
她站在亭中大喊:“萧宇!你回来!”
小王爷依旧我行我素,像没有听到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去。
萧玉婉咬了咬嘴唇,隐约间她似乎有一种预感,过不了多久,不光是自己,就是皇帝也将压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