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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宇再看向朱异,他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借着刚刚穿破云层的月光,萧宇隐约看清了他的表情。
他在笑,笑得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挂着水珠的胡须还在微微颤动。
“他不像好人。”小猫说道,他说得很直白,根本不在意朱异的身份和感受。
朱异似乎对这小女孩儿的童言无忌并不恼怒。
“哈哈……小女娃,怎能这样说阿翁呢?”
说着他就想上前掐一把小猫圆嘟嘟的脸蛋。
小猫不乐意,急忙躲开,满眼敌意地盯着他,真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一般。
这让朱异显得很是尴尬,但他还是捋着湿漉漉的胡须自嘲般地笑了笑。
小猫向着朱异吐了吐舌头,扭头对萧宇说:“我走了,欠小王爷的人情都还清了。”
“小猫,侧殿……”
“带到了?”小猫答道,“这坏人一直在这里等小王爷呢!”
说到这里,小猫招招手,示意萧宇把腰弯下。
萧宇照做了。
小猫把嘴凑到萧宇耳边:“我看那人很坏,没安什么好心,小王爷要小心哦。”
萧宇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朱异是什么人,他还能不知道。
紧接着小猫突然在萧宇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似乎有些出乎萧宇的意料。
“小王爷,我走啦!”
小猫道完别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萧宇直起腰望着小猫消失的方向良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那股温热的唇吻被印在了上面经久都不消散。
朱异走到萧宇跟前:“小王爷,那女娃是什么人,跟微臣家阿囡一样,甚是可爱,哈哈……”
萧宇抬眼看了看朱异,眼神异样:“一个愿意为我带路的小宫女。”
朱异脸色微微变幻:“小王爷在怨微臣了?”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对吗?你明明知道侧殿在哪里,却一直不告诉我,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朱异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解释道:“小王爷是冤枉微臣了,微臣原本也不知道,也是一路打听才来到这里。”
萧宇冷笑:“那是,建康宫里到处都是乱兵,宫人们逃跑还来不及呢,谁有心思还给你带路,莫不是那位宿卫军叛军给你带路而来的?”
“小王爷,微臣敬你,也不能这么编排人的。”
“你把你的小心思都说一说,给我听听,”
朱异郑重其事:“我是私心,但我心里边是站在小王爷和王爷这边的。在路上,小王爷不管不顾,舍下微臣只顾自己跑,微臣一介文人,小王爷在乎过微臣的身家安全吗?”
“我……”萧宇眨眨眼,“我在乎啊,只怪你跑得太慢,一回头就见不着你了。”
“微臣已过四旬,腿脚哪赶得上小王爷正值青壮。”
只是平时缺乏锻炼罢了,萧宇心想,但原本对朱异的恼火又降了几分。
“那你说说,你怎么到这里的吧!”
“微臣遇到了几个大内侍卫,他们认得微臣,微臣告诉他们微臣要去哪儿,他们愿意带路,就一路护送我过来的。”
“那他们人呢?“萧宇鄙夷道。
“他们人……就在刚刚,我们刚到这里,附近冲出百余名乱兵,他们为了帮微臣脱身,去把乱兵引开了。”
“结果还是有些人没被引走,跟着你过来了,最后还被我杀了一个,就躺在那里?”
朱异赶忙点头:“正是,正是。”
“百余名乱兵,有那么多吗?”
“千真万确!”
萧宇想了想,朱异心思缜密,在这种事情上他就是编也不会编得如此离谱。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朱异。
“小王爷不信?我朱异都提着脑袋跟小王爷到现在了,小王爷还不信我?”
萧宇不置可否。
人心复杂,尤其是朱异这种心机深沉之人,他应当算不得好人,也不是一个完全的坏人,但他却是一个真正的唯利是图之人。
这种人好打交道,许以重利,他会为你鞍前马后,马首是瞻;但也需要时时提防,为了利益,他也会随时对你进行反噬。
但这朱异一直都在利益输出,却从不提自己想要什么,这只能说明……他想要的更多,这时现在还不到最后摊牌的时候。
“偏殿就在前边了,朱侍中还要说什么?”
朱异叹口气:“先前不想让小王爷来偏殿,是微臣有微臣的考虑,既然来了,那就只能顺势而为!”
“如何顺势而为?”
朱异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把江夏王爷也带出宫去,以王爷的威望和五卫军的支持,王爷登基称帝也是众望所归。”
朱异又看了一眼萧宇:“小王爷,王爷登基那是天命使然,大行皇帝未有子嗣,择贤者而上,那是天下大势,若有拖延,必反受其乱!萧炜宵小之辈,即使意外登基大宝,天下诸王与封疆重臣未必服他,最终必然还会生乱。”
萧宇点点头,朱异其实是说到他的心坎上了。
他的心中顿时波澜起伏,埋在心底深处已久的野心开始渐渐浮出。
若父王登基,以父王的能力,在加上他这个有远见卓识,在固定历史节点有“先见之明”的太子的辅佐,何愁海内不能升平?中原不能光复?他萧宇就不能引万千马革封狼居胥?
“干,干他娘的!”
萧宇爆出了一句积攒心底多时的粗口,估计朱异是从没听过。
萧宇抬头望望前方,杂草丛生的道路前方正有一座宫廷建筑风格的院落,在夜色下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那里应该就是偏殿了吧!
一想到马上就要与父王见面,萧宇又是紧张又是惴惴不安,他举起长枪就向前方的殿宇跑去。
朱异气才刚刚喘匀,见小王爷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他深吸了口气,也只得跟了上去。
萧宇来到近前,才见到这里实在是破败不堪,大殿外的宫墙有几处年久失修已近坍塌,到处可见墙皮脱落的斑驳痕迹。
但是外门前的台阶石料虽有破损,但却不长杂草,显然经常有人在此出入。
萧宇走上台阶,用力推了推门,厚重大门纹丝不动,想来后面肯定是被人用门闩闩死。
萧宇不知道里面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在他的印象里,里面或许就是几间改造好的牢房,专门用来囚禁他的父王和他的七叔九江王萧子启了,同时里面还应该住着一定数目的大内侍卫看看押他们。
现在事态紧急,外门早就乱成了一片,萧宇不愿在犹豫上浪费时间,他“当当当”用力敲了几下门。
门内久久没有反应,但周围似乎隐隐约约又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和女人的哀嚎声。
萧宇有些急了,又“当当当”连续敲了几下,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就像里面根本就没有住人一般。
这时候,朱异也已经赶了过来,两人对望一眼。
“敲不开门,真的是这里吗?”萧宇狐疑道。
“看门的老内官姓冯,微臣认得,以前常打叫道,就是岁数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朱异道。
萧宇眯了眯眼:“你这都知道?”
朱异谄媚一笑:“恰好……恰好知道而已。”
萧宇可不信他的话,但这时也没必要再怼他了。
他回身下了石阶,左右看了看,宫墙虽高,但也有几处坍塌的缺口,萧宇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翻墙而入。
“朱侍中,跟我一起翻墙进去吗?”萧宇问。
朱异立马面露惊诧:“君子怎么翻墙入室?何况这是宫墙?”
萧宇看不懂这些古代世家大族的脑回路,尤其是朱异这种利益至上者怎么会有风骨?
“那我翻墙进去,给你开门吧!”
“小王爷,以您的身份怎可如此?”
萧宇正想骂他刻板迂腐,这时候门内突然传来了声音。
“谁……谁啊……大半夜一直敲……一直敲什么门啊!”说话者打着呵欠,尖细语调尽显老态龙钟。
“冯公!是我,朱异啊!”朱异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谁出息了?”
萧宇皱皱眉,朱异无奈地笑了笑,看来这位冯内官的耳朵真不好使。
“我父王就跟他住在一起?”萧宇问。
“嗯,冯公照顾着两位王爷的起居?”
“那淮南王不住这里?”
“他在太极殿后面的西堂住,他和两位王爷不一样,他虽然被禁足宫中,却一直都扮演着皇帝的亲随侍从的角色。”
想起萧玉衡的残忍暴虐,萧宇对他的状况似乎也产生了些同情。
“伴君如伴虎,那真是难为他了……”
“那是他自己愿意的,无人逼迫。”朱异淡淡答道。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门终于被打开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内官提着一个灯笼出现在了门前,他眯眼打量着萧宇和朱异,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
“刚刚说谁出息了?”老内官重复问。
“我说我是朱异啊!”朱异重复道。
老内官这才恍然大悟:“朱侍中,你怎么大半夜来了,来咱家这里干什么?”
“我父王可在里面?”萧宇急忙问道。
老内官看看朱异又看看萧宇,一脸审视:“王爷什么时候到外面去了?他何时又瘦了?”
萧宇无奈,跟这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内官简直没法交流。
朱异一拱手:“冯公,此乃江夏王世子,我等有万分紧急之事要见王爷,请冯公通融。”
说着他就把老内官往门里推,两人顺着半开的门缝挤了进去。
老内官想拦也拦不住,依旧跟在后面,嘴里叫嚷着:“使不得,没有陛下的旨意使不得啊!”
三人就这么吵吵嚷嚷地来到了里面的院落。
一间侧屋里的灯突然亮了,有人披着长袍站在了门口,问道:“冯公,外面何故吵闹呢?”
老内官耳朵不好使,但见到那人,却也礼数周整:“王爷,朱侍中来了,说要找王爷……哪位王爷?”
萧宇一转头,见门前那人身材中等,样貌敦厚,眉眼间与自己倒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是自己的父王。
他正看到这里,就见朱异已经转身正对着那人,插手就是一大拜。
“九江王,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朱……朱侍中吧!本王安好,只是……深宫禁院,朱侍中何故到此?那位是……”
萧宇见九江王萧子启把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赶忙上前就是一拜:“叔父安好。”
萧子启眯了眯眼,举着手里灯盏往前迈了两步:“你是……阿渚……”
阿渚是萧宇的乳名,在萧宇的记忆中,这个名字许久都没被人叫过了。
这声“阿渚”似乎唤醒了萧宇许多儿时的记忆碎片,包括常常在梦中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会时常如此呼唤他。
萧子启自然是兴奋异常,疾步走下阶梯,要到近处好好端详自己的好侄儿。
他怅然道:“好好……阿渚,你的疯病果然是好了,叔父真为你高兴。”
“都好了,叔父。”
萧子启又看看朱异,脸上渐渐显出诧异。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外面……外面怎么了……”
“天大的事。”朱异说道,“我等要见江夏王爷。”
萧子启知道必然有事,挥手让冯内官去关好外门,急忙对两人道:“四哥就在那边厢房,本王带你们去!”
萧子启引着两人走到院落正中那间最大的殿阁前。
殿阁破败,透过一扇小窗隐隐可以看到屋内还连着微弱的烛光。
萧子启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四哥,你看谁来了!”
屋内桌案后,一个身着白色大袖长袍的发福的中年男子缓缓抬起头来,那正是萧宇的父亲,江夏王萧子潜。
萧宇三两步走到桌案前,俯首就是大拜。
“阿父……”
萧子潜一脸平静,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种大喜大悲,他甚至没有起身去扶萧宇,似乎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早有预料一般。
“阿渚,起来。”萧子潜说道。
萧宇这才起身,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此时的心情,自然这份心情大部分还是来自于被他融合过的那部分灵魂。
萧子潜端详了萧宇一会儿,脸露笑意:“我儿长高了,也健壮了……最关键的是他能开口叫阿父了。”
萧宇注意到此时的萧子潜眼中已经泪光闪闪,他只是在强忍住,不希望被人看到他柔软的那一面。
萧宇有些哽咽,他也强忍着未让自居的情绪得到发泄。
“阿父……”
“世道艰难,阿父知道,越是如此,越能锻炼我儿意志,百炼成钢便是如此。”
萧子潜闭上眼睛,片刻才又睁开,他拿起桌案上的龟甲铜钱,道:“让为父先卜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