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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名衣着褴褛的孩童被缚双手,一字排开站在了萧宇和萧玉衡的面前,他们中大的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小的可能只有四五岁。
一双双懵懂的眼睛就那么望着眼前身着金甲的皇帝和小王爷。
见此情景,萧宇心里五味杂陈,他有意回避着佘屈离的目光。
但这位少年心性早已超过了同龄人,他似乎明白了被带到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看上去还算坦然。
突然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他摇晃着身子哭闹道:“我要阿娘,我不要在这里!”
萧宇心里的软肋又被触动了,若连这些孩子都不放过,那他真的就是魔鬼了!
背痛与心痛刺激着萧宇的神经,他向萧玉衡那边迈了两步,已经进入到皇帝的十步之内,甚至是五步之内。
但看样子皇帝对此并不反感,他挥手制止住了附近黑衣内卫的阻拦。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他们都是孩子!”
萧玉衡眨眨眼,一脸玩味,笑道:“孩子?哼,他们都是狼崽子,早晚都会长大,留着他们,早晚他们会渡过淮水,来吃朕的臣民。”
“但是……”
萧玉衡脸上笑意收敛:“朕是皇帝,你要违背朕的旨意?”
萧宇心情已落谷底,但他还是想为那些孩童们争取一下:“臣弟……臣弟不敢……只是……”
萧玉衡早已注意到萧宇脸上的沉重,他拍了拍萧宇的肩膀:“杀人就这么困难?若是没有铁石心肠,你以后何以成就大事?”
“臣弟本无大志,只想……只想当个安安稳稳的小王爷……”
“安安稳稳的小王爷?”萧玉衡被逗乐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向萧宇这边又走了三步,两人几乎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这让萧宇感到惶恐,低着头不敢正视眼前的皇帝。
萧玉衡却突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耳语才能听到。
“朕曾经希望你能安安分分地做个不惹事的小王爷,了此一生也就罢了。但你确实给朕惹了不小的麻烦。朕想听听你的实话,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是想做个闲云野鹤;还是想出来辅佐朕,就像你父王当年辅佐朕父皇那样;再或者……朕就从没看对过你,你心里一直想着要取代朕?”
最后那句话如晴天霹雳,直接把萧宇吓得魂飞魄散。
他腿都要软得站不住了,身子想要往下滑,但他的胳膊却被萧玉衡一把扶住了。
“陛下……臣弟从无此想啊!”
“小声点!都让人听到了!”萧玉衡低声警告道,“朕……朕心里很是矛盾啊,留着你终归是个祸患。”
“陛下这是何意?”
“你不知道早有人在暗地串联了,他们想要一个能取代朕的傀儡。你听好了,是傀儡,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皇帝,他们很早就盯上你了,你知道吗?”
萧宇嘴唇有些哆嗦:“臣弟……臣弟不知道,臣弟也无如此野心……”
“小声点儿!说不定他们就躲在那些人之中,看着咱们两兄弟说话呢!”
萧宇赶忙点点头。
萧玉衡继续说道:“朕知道你无不臣之心,但朕还是想杀你!若有一天,有人对你龙袍加身,那后面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你了。等你坐上朕的这个位置,除了高处不胜寒,你也会尝到权力的甜头的,那种滋味……只能让你欲罢不能了。”
“臣弟……臣弟真无不臣之心,也没联系过大臣,更不想做皇帝啊!”
萧玉衡有些不耐烦:“这些朕都知道,但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也就身不由己了。萧宇,若你死了,那就能剪掉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们的心思,也算帮了朕,卿意下如何?”
萧宇心中叫苦,没想到皇帝在这里变相劝自己去死。
封建社会讲求伦理纲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让臣死,臣怎能不死?
“陛下,你想让臣弟怎么个死法,毒酒,白绫还是……”
萧玉衡摇摇头:“朕不能赐死你,你得想办法自己去死……早知你如此通透,刚刚朕就该与你商量商量,让你来个坠马而亡,朕会感激你,到时候厚葬于你,给你一个“忠勇”的谥号,再让你陪葬朕的吉壤,极尽荣哀岂不更好?”
萧宇脑袋都要炸了,明明想为那些孩子们求情,怎么说到最后,成了自己要去自裁呢?
翻开一本史书,上面有不计其数的皇亲贵胄被逼自杀,他们所经历的过程是否与自己一样?
他们被皇帝逼死,是否也觉得自己也“极尽荣哀”?
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人还能看到什么“荣哀”?
想活命还得自己争取,但到底该怎么争取呢?
“陛下,臣弟……臣弟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死,为了大齐的千秋万代,臣弟也不能死,若死了,那就真的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若臣弟先死,见到列祖列宗也怕他们误解陛下了。”
萧玉衡脸色微变,但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和颜悦色,他低声道:“世子若是忠于朕,何事不能去做?”
“陛下无子,臣弟怕到时候大权旁落,又出了一个西昌侯(萧鸾),臣弟觉得臣弟好好活着比提前去见列祖列宗对陛下的用处要大,臣弟素无大志,况且臣弟的父王一直都在宫中伴驾,臣弟不敢也没那种能力去威胁陛下的皇权,或许……陛下觉得枯木难支之时,臣弟会做个外援来支持陛下。”
萧玉衡笑道:“呵呵……江夏王世子有如此之心,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我大齐以孝治天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弟不敢随便赴死,那也算有违人伦孝道。”
“世子聪慧睿智,怎能想到半年前还是个不知冷暖寒暑的傻子。”
萧宇微微一笑,冲着年轻皇帝一拱手。
萧玉衡也点点头,他向后退了几步,回到了仪仗的华盖下面,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没有人知道这对帝国地位最显赫的堂兄弟刚刚都说了些什么,他们看上去相谈甚欢。
但没有人注意萧宇的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不经意间他的手指也在微微抖动。
还有些人望向了那几个被带上来的孩童,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在众人面前站得久了,那些孩童未免都有些认生,害怕,几个孩子陆续哭哭啼啼起来,让人看了心酸不已。
萧玉衡站在滑盖下方,并不理会这些孩童的哭泣。
“给江夏王世子拿把新弓来!”年轻皇帝下旨道。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看向孩童,也有人扭头看向了骑射场上被木架上被捆绑好的胡人大汉。
他们纷纷猜测,江夏王世子要射哪个,或者都射,有人猜测那些孩童是陛下赏赐给江夏王世子的奴婢。
不多时,一名内官把一把新弓拿到了萧宇面前,萧宇接弓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突然一个孩童的声音传进了萧宇的耳朵里。
“嗨,你在紧张什么?”
萧宇偏头看去,见佘屈离正抬头望着自己。
随着一声刺耳的鞭响,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小崽子,看你皮痒了,天子御前竟敢大声喧哗!”
佘屈离搂住一个比自己还要小半头的小娃,他咬牙没有发出声音,但很显然他和那小娃的背上都被皮鞭抽出了红血印。
“你们……你们连幼童都打……”萧宇忍不住质问道。
那声音尖细的内官瞥了瞥嘴,头一扭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你怎么样,还疼吗?”佘屈离轻声对旁边小童说。
那小童摇摇头,小嘴一撅,泪水便哗啦啦直流。
“是个……是个小女娃……”有人小声道。
萧宇看看自己手里的长弓,让他对这些孩子下手,他更做不出来了。
萧宇心里一横,死他都不怕了,他还怕什么狗屁圣旨?
他看了一眼一名侍卫腰间的环首刀,他甚至想要去抢刀要挟皇帝,把这些无辜的孩童连同那些被关押在囚车中的男女老幼一并放走。
就在他有这种想法的时候,突然人群中又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泱泱大齐,礼仪之邦,何时也如此礼崩乐坏,一群大男人不敢北进中原,在这里为难几个孩子,真是可笑!”
人群中闪出一条通路,一个扮作男装的俏丽女子拿着刀扇从容地走了出来。
几名大内侍卫如临大敌一般,赶忙挡在了萧玉衡的身前。
萧玉衡摆摆手,让侍卫散开,自己则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个冲撞圣驾的女子。
这时候萧宇真为她捏了一把汗,她在萧玉衡这种残暴之君面前都表现得如此随性放纵。
那女子只是看了皇帝一眼,却直接走到了萧宇跟前。
“我的马呢?”女子开口就问。
“马……”
萧宇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女子的那匹枣红马似乎被御马监的内官拉下去喂马料去了。
女子见萧宇吞吞吐吐,立马一脸愠怒:“小王爷,我好心把我的追影借你,你就给我弄丢了,去给我找马!”
萧宇刚想解释,就听华盖下的萧玉衡说道:“可是韦家姑娘?”
韦艳蓉毫无扭捏惧色,拱手道:“正是韦艳蓉,韦艳蓉见过陛下。”
“先前在骑射场上就见到姑娘身姿,果然英姿勃发,有乃父之风。”
“陛下见笑了。”韦艳蓉淡然一笑,“我……妾身见比赛结束,小王爷许久都没来找妾身还马,妾臣斗胆就前来要马了。”
“马真是好马,比御马监里养的御马都要膘肥体壮,不愧是将门虎女。”
萧玉衡正与韦艳蓉说到这里,又见一人自人缝中穿梭,好容易才挤到了前面。
他扒开了人群,一边向萧玉衡拱手见礼,一边又使劲白了自己女儿一眼。
“陛下,臣女无知,不知道刚刚有没有惊扰圣驾。”韦睿如此问道。
刚刚他女儿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若是知道了,他定然饶不过韦玉蓉。
萧玉衡似乎对韦艳蓉的冲撞毫不在意,他说道:“令爱刚刚到此寻马,朕还没告诉她,她的枣红马被御马监的内官拉去喂料了,不时就会牵回来还于令爱。”
“小女没惹事?”韦睿小心地问道。
萧玉衡没有回答,却放声大笑。
韦睿在战场上素来以胆大,善于奇谋著称,但回到朝堂上,他却谨小慎微,生怕出现纰漏。
他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情况,见到那些衣着褴褛的小童正在哭泣,他眉头不禁皱了皱,斜眼看向他那正站在萧宇身旁的女儿。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但他垂下眼帘并不阻拦。
果不其然,韦艳蓉继续说道:“陛下,先前妾身话语激烈,冲撞了圣驾,妾身向陛下请罪。”
萧玉衡笑道:“韦姑娘真是好一张嘴,朕平日里喜欢玩笑,刚刚朕与堂弟玩笑了两句,那些都是不作数的,你说是吗?萧宇。”
萧宇心中敞亮了许多,这种机会还不赶紧借坡下驴,他不再顾及自己背痛,咬牙也得下跪,大呼圣明。
萧玉衡嘴角翘了翘:“江夏王世子,刚刚说的都是玩笑之语,你居然都当真了,你可真是个实诚人。”
萧宇拱手再拜,总之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台鉴或者重臣出列劝告皇帝“君无戏言”之类的话了。
射杀幼童之事都是戏言最好,若真能成事,那还不得天怒人怨,折了大齐社稷的国祚不可。
韦艳蓉道:“陛下仁慈,这些小童莫非是之前骑射比赛的赏赐?”
萧玉衡微微一愣,他尴尬地笑了笑,点头不语。
此时,萧宇看韦艳蓉的眼睛里都已经带着崇拜的光了。
韦艳蓉继续道:“陛下,世子骑射自是精妙,但胯下良驹乃是妾身之物,陛下若只赏赐小王爷,不赏赐妾身,那便是赏罚不均了?”
听到这话,韦睿的脸突然阴了下来,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自己的女儿见好就收。
但似乎韦艳蓉并不在意他阿父,继续和皇帝讨价还价起来,这也看呆了一旁的勋戚权贵。
“韦姑娘此话有理,想要什么尽管说来!”萧玉衡道。
韦艳蓉想了想:“恩……韦府素来缺少女婢仆人,若陛下出行带着些老弱妇孺,皆可赏赐于妾身。”
“只是一些草芥般的胡人奴隶,若要驯服,何其艰难,韦姑娘还要否?”
“妾身手里有皮鞭和钢锥,何人不服,试试便是!”
萧玉衡似乎很喜欢魏艳蓉的脾气,他爽快道:“那好!六名幼童赏赐于江夏王世子,恩……老弱妇孺赏赐韦家姑娘,但是……青壮男子朕可不能给你们,他们都是侵扰过我边境的北魏兵,这样世子和韦姑娘可满意否?”
两人怎能不满意呢?萧宇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瞟了瞟魏艳蓉,魏艳蓉不动声色,再次谢过皇帝。
在在场勋贵大臣们看来,他们实在不能理解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为什么会对魏艳蓉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如此宽容放纵。
只有呆在一旁的韦睿知道,这是年轻皇帝再一次地向他示好,这也算是还完了上次建康宫事件欠下的那份香火情。
这些韦睿其实都不是太在意,他在意的是萧玉衡看他女儿的目光,那眼神似乎并不单纯……
若萧玉衡要与他韦家联姻,那他这个手握重兵的统军大将就要无条件地倒向皇帝。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清醒如韦睿,他宁愿自己的女儿嫁入寒门,只求平安度日一生。
但他的女儿或许还有别的想法,那就在那位小王爷身上了。
就在这时,尚书令萧懿突然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其他事情都可玩笑,臣请问……赦免江夏王世子可也是玩笑?”
“卿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