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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异登上城头来的言行,让萧宇和身旁那些将士们都感到意外。
这哪是叛军使者,这简直是安插到敌营的细作回城报信儿来了。
“小王爷,末将让弓弩手过来,对着城下射几轮?”宿卫军官低声问道。
“先别轻举妄动!”
萧宇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似乎已经“反水”过来的朱侍中,他心中警惕之心并未放松半分。
朱异此人……自然是玲珑八面。
在萧宇所读过的历史书中,关于朱异的风评皆是不佳,而他能执掌朝政三十年而不倒,深得梁武帝萧衍的宠幸,必然是有其过人之处。
但在历史走向发生了极度偏曲的现在,此时此刻,这位身居高位的佞臣又在动什么心思呢?
萧宇捉摸不透,似乎他一直都捉摸不透。
若从私交来看,朱异无疑是最早向他伸来橄榄枝的,当别人对这位棘手的小王爷避之不及的时候,他却第一个愿意主动结好。
他自然是有目的性的,正因如此他并不惹人生厌,哪怕潮沟大宅之事,他们已经算是闹得剑拔弩张,但主动低头让步的却是朱异。
淮南王萧玮发生政变的那场闹剧中,朱异也是眼光独到,他没有随着众臣去做那墙头草,始终追随着自己。
还有那一箱箱运进王府里的大木箱子,虽然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巧取豪夺来的民脂民膏,但那些实打实的金银珠宝可是供养着江夏王府的豪奢生活,还为春和坊的重建奠定了物质基础,这份恩情可不是能一笔抹过的。
再者,从典签的眼皮子底下把东方老、呼延族、鱼天愍他们给救了出来,这得担多大的风险,这位朱侍中应下来的事,还是说到做到。
想当这里,萧宇突然顿悟,朱异当时所做的那一些都是在为后面铺垫的。
再抬眼看朱异时,就见这位已经以自己人“自居”的尚书右仆射、领军将军眼眶突然红了,堆着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靠在垛口,这一身的落魄打扮,那双略显幽怨的眼神,像极了在公婆家里受尽委屈的小媳妇,让人看着动容。
“小王爷!小臣日夜思念小王爷,知道小王爷无碍,小臣心里坠了这些日子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
萧宇皱皱眉,眼见朱异一副忠君爱国者的模样,他趋步想要往前靠近几步,却被十几杆长枪组成的枪阵给戳了回去。
朱异眼中幽怨更甚,他瞪着眼似乎想要对那些禁军士兵放什么狠话,却听萧宇淡淡道:“朱侍中,何须在此惺惺作态,所来何事?”
朱异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小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宇面沉如水,定定地望了朱异片刻,他的心里却在仔细盘算。
而萧宇身旁的士兵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枪头弓弩都指向了朱异。
朱异突然大笑:“哈哈……小王爷是怕我朱异了吗?”
萧宇也笑了笑:“我为何会怕你,有什么事直说,你不是说带来伪帝萧遥光的帛书吗?交予我,你就坐吊篮下城去吧!”
朱异自怀中掏出了一卷帛书,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展开。
萧宇眯眼大概看清了几行字,署名似乎正是萧遥光。
但就在这时,朱异突然把帛书撕了个粉碎,任其碎屑在夜空中飘飞。
在场所有人都被朱异这一举动给弄迷糊了。
却见朱异继续笑道:“江夏王世子,朱某有话要单独与世子说来!”
萧宇淡淡笑了笑,才答道:“愿听其详。”
萧宇命人将城门楼的二层暂时给空出来了,这里原本有一队弓箭手在驻守。
周围空空荡荡,没有外人,堆着残羹剩饭的桌案上独自亮着一盏孤灯,将房中两个身影拉长了许多。
两人在桌案旁相对而坐,朱异郑重向萧宇行了一礼。
“小王爷,朱异身在叛军营中,纯属无奈。今日明为萧遥光的说客,实则想要来见小王爷一面。”
朱异言之凿凿,一脸诚恳,晶莹泪珠在通红眼中打转儿。
这副表情让萧宇不禁为之动容,不管这是不是朱异演技出色,但先前心里不管是如何的猜忌和气恼,此时都一下子都烟消云散起来。
两人叙了一会儿旧,各自说了一下叛乱发生后如何有了现在的境遇。
萧宇压根没提庾幼薇的事情,只说是担心他父王的安危,才单枪匹马闯进这台城里来的。
朱异倒比他实诚,竹筒倒豆子,把勾引府上一位管事新娶的小娘子的事都给抖落出来了,回头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委屈,他是被强行拉上贼船的。
张箴下油锅倒是英勇,陆襄脖子硬结果少了半条舌头,他们的行为都不可取。
朱异忍辱负重,隐忍至今,总会找到合适的契机。
“你大可不必撕毁萧遥光的信件,本世子都没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萧宇道。
“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一纸劝降的荒唐文章。”朱异苦笑道,“那是小臣为之代笔的。”
“朱侍中此来到底何意?”萧宇往前探了探身子。
“替萧遥光做说客,劝台城投降。”
朱异说着自怀中又掏出两封信来,交到了萧宇手里。
“这是什么?”萧宇抬眼看了看朱异,接过信函,就见信封上分别书有王茂和萧懿的名字。
“这是萧遥光让小臣分别交予中书令和车骑将军的密信。”朱异顿了顿,“小王爷,不妨拆开看看。”
见萧宇略微迟疑,朱异继续说道:“反正小臣不会去见此二人,这两封信也到不了他们手里,小王爷不想知道萧遥光到底想干什么?”
萧宇抬眼看了看朱异,随性拆开火印,取出信来查看。
起先萧宇的眉头是舒展的,但看过几行字之后,眉头不禁皱到了一起,眼睛在字里行间快速闪过。
看过一封,他又快速拆开另外一封,这时他的胸廓剧烈起伏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让他感到后背发凉。
“好毒,能想到如此歹毒之计,这世上也没谁了!”萧宇倒吸了一口气,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朱异见萧宇神态有异,想来便知道那两封信中定有乾坤,他探起身来,“小王爷,你说什么好毒?”
“朱侍中,你不知道心中内容?”
“不知?那不就是两封劝降信吗?”
萧宇将两封展开的信件交给了朱异,朱异仔仔细细看完一遍,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张着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朱侍中,萧遥光身边可有什么高人指点?”
朱异茫然地点点头:“确实有位高人,小臣总听萧遥光身边的亲信称那人为圣军师,只是那人在公开场合从未现过身,小臣也从未见过。”
“圣军师?”萧宇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他是天师道的人吗?”
“小臣觉得他应当不是天师道的人,之前小臣听到一些天师道的头目对他颇有微词,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对他极其不满。”
萧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再次将两封信拿了过来,一一对照着看完。
“这位圣军师心思缜密异常,妙计环环相扣……出此阳谋,与当年前秦王猛对付慕容垂的金刀计相比也不遑多让。此人绝非凡品,有此人辅佐,萧遥光……”后面的话萧宇没有再说,他闭着眼双手按着太阳穴以求放松。
朱异快慰道:“再如何的阳谋,也已经被你我所洞悉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萧宇默默点点头,他最后再将信上的内容重回看过一遍,便用灯火引燃了书信,任其化为一抹炭灰。
“只是不知道,昨晚的事情是否与那圣军师的谋划有关。”萧宇问道。
“据小臣所知,那是圣公将军郑玉和前将军周含共同的谋划。”朱异顿了顿,“萧遥光手下一批将领都是出自禁军或者五卫军,他们原本串联早有起事的打算,这些人对禁中的一些事情了如指掌。
“赵总管为人宽和仁厚,台城内外受他恩惠之人数不胜数,周含设计将赵守忠尸身悬挂宣阳门外,一些受过赵守忠恩惠之人必然会想尽办法前去抢夺尸身。
“而郑玉另外安排两队伏兵迂回绕到城门两侧,就等有人开启城门,他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城门,接应大军攻城,昨晚……险些便得逞了。”
萧宇凝眉道,“朱侍中,破城之事蹊跷,你可知城中有叛军内应?”
“小臣知道。”朱异略作思忖,“那些内应应该与那圣军师有关。”
“又是圣军师……”萧宇喃喃道。
这个素未谋面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来历?但萧宇隐约已经预感到,他将是大齐帝国一个潜在的强大敌人。
“在台城里呆久了,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萧宇话锋一转问道,“皇帝陛下……真的已经遇刺了吗?”
“恐怕不是遇刺而亡,石头城沦陷的时候,据说大行皇帝和永宁长公主都死在了乱军之中。”
萧宇眨了眨眼,“不是遇刺而亡的吗?”
“小臣也是听石头城被俘的一名参将供述,叛乱发生那晚,大行皇帝其实是逃出了建康城的,他一路逃到了石头城,到了那里他没有再去往别处,而是收拢各处残军,军力很快就达到了接近两万。”
“两万!那么多!”萧宇惊呼。
朱异一脸痛心疾首:“但陛下不信任当阳县侯邓元起,褫夺了他的兵权,亲自指挥军队反攻建康城,结果在广阳门外与天师道反贼和左卫将军康继的几幢人马相遇,结果大败而归。
“叛军一路追杀,一直追到石头城下,直到城破,陛下和长公主被倒塌的墙壁砸死在了下面。”
听完这些,萧宇怅然若失地呆坐在那里许久。
朱异见萧宇面露悲怆之色,安慰道:“小王爷,还请节哀顺变,保重玉体要紧。”
萧玉衡是死是活,萧宇并不在意,但他真正在意的只有永宁长公主萧玉婉。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相信皇帝已死已经变成了现实。
他只是茫然地“哦”了一声,“朱侍中,那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江左之地真的已经望风而降了吗?大齐朝外面还有那么多都督、刺史、藩王,真的连一支勤王之师也没有吗?”
朱异沉默了片刻:“常言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小王爷,大行皇帝落此下场,小臣说句僭越的话,都是他咎由自取,若非他多行不义、自毁长城,何至落得如此下场呢?”
萧宇皱皱眉,他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大堂中来回踱着步子。
前几日的梦境中的国破家亡、支离破碎的景象又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已经坐不住了,他不能再像过往那般对什么都坐视不管了。
“大将军就在京口,自京口到建康只需一日的路程,他手握八万雄兵,为什么不来勤王呢?”萧宇言语中已经有些焦躁了。
“大行皇帝已经驾崩,想必大将军也得到了消息,以他谨慎的性子,他必然不会轻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位上承天命,下顺民心的有德之君能继承大统,到时这位新君可下一道诏旨,诏大将军引兵勤王。”
说到这里,朱异双目如炬,定定地望着萧宇。
萧宇故意忽略朱异的目光:“我去后宫,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我父王,向他请一封书信,后面之事便有劳朱侍中了。”
“萧玉衡已死,殿下自可当立!”朱异神情肃然,“今日中书令登城一呼,小臣都看在眼里,当此生死存亡那个之秋,无需江夏王爷,小王爷振臂一呼,大将军定会起兵响应。”
“这……能行吗?”
朱异起身离开做席,双膝跪于萧宇身前,慨然道:“异此次冒死入宫,明为叛逆萧遥光之说客,实则探查小王爷之心意。若小王爷真有称帝之心,异至死不渝,追随到底,今只需小王爷修书一封,千难万险,臣也当不辱使命,带勤王之师以解殿下之燃眉。”
“朱侍中,本世子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过,本世子处境艰难,稍有差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为什么你一直都要帮我?说真的,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个佞臣!“
朱异洒然笑了笑:“小王爷,臣贪财好利,说臣是佞臣、是奸相,臣根本就不在意!臣本来就对殿下说过,臣朱异乃一势利小人,臣所做一切皆为利益,此利益可解为私人利益,也可解为国家利益。
“若遇昏主,朱异只能自保,保全个人利益!若遇明君,古之贤臣所为,臣亦能做到,哈哈……那臣再与人争利,那便是为了国之利益了!
“殿下,臣愿为小王爷争利,为这煌煌天下争利!”
萧宇侧脸瞥了眼跪地不起的朱异,抬眼望向了窗外那浓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