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这座号称以热情和创造力、梦想与智慧缔造的城池中驰逐,金色、黑色、水银色的大厦林立,竞相以充满未来感与设计感的造型博取眼球,又或不断以直插云霄的接近度更新着城市第一高楼的排名。
司机已尽量开快,但城市肠梗阻般的交通非他能力可及。他试图与我攀谈,“据说这里要建一座世界第一的高楼诶。”
我仅点头表示听见,无心寒暄,心底却想,几时建一座现代的通天塔来才好,看看上帝祂老人家脾气是否一如往昔,可还会毁掉人类的狂傲。
“又是地铁施工。”司机嘟囔着,小心翼翼绕过施工围墙。
我看看时间,焦虑贴在脸上。
不断在建、一直在建的地下铁工程,大约目标是挖空整座城市的地下。然这里并非长安,自古不过是南夷蛮荒之地,不会如长安般每挖一处便掘出一座古墓、遗址,不断有前人遗珠可供采撷。今日的不便是为了日后的便利,围起的施工遮板上都这样写,却也是实情。我蛮喜欢地铁作为交通工具的最佳靠谱性,不会塞车,时间可准确计量,且冬暖夏凉,只要非上下班高峰期,搭乘多半是舒适宜人的。原以为打车快些,谁知路况这样。
呼,放松,深呼吸,应该不会晚太久。从收到世德消息一刻便拧作一团的胃,此刻揪得更紧了。
将目光不断从车内放送出去,寻找任何可以占据哪怕一秒注意力的东西。要来的总会来,而我宁愿现在不想,在必须要面对的一刻再去忧心烦扰。
一块巨大的广告屏上说,城市是一个可以彼此信任依赖协作繁荣的共同体。我笑了,有些广告是该反着看的东西,所以现状是,城市还任重道远,仍然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一个个日趋私有化的空间,一幢幢相互绝缘的建筑,一个孤岛社会。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各自的岛屿上绝望呼救。
叮。
“我知道昨晚答应了你不独自去见,但真的只是因为吕姐马上要回泰国了所以才同意去见她一面。宝贝,不要生气好吗。”现实并不肯让我长期抽离,世德的消息又把我拖回现状。
“楼下等我。”只这样回。
经过一个丑陋的高架空建筑,腾空于地面之上,是对勒·柯布西耶早期风格的拙劣模仿。看不出任何机器美学的痕迹,完全没有朗香教堂的雕塑感和表现力,外表是马赛公寓般的粗糙笨重,但却未必有马赛公寓所具备的功能主义。更加讽刺的是,这个粗蠢的庞然大物竟然用电子广告屏昭告着:用艺术缔造生活。
如果什么丑陋的物事都要与艺术沾亲带故的话,还是让艺术去死吧。
不值得取相机,用手机摄下了这个丑是它唯一特点的高架空建筑,以及它恬不知耻的宣言。相机之记录,可使人负罪。
所以我不开车。压根不学。官方解释是连单车都驾驭不了的我缺乏方向感,并且惯爱走神。没有宣之于口的是,我不爱驾车的那番操心,它会减少我的可支配时间与双手的自由。不喜欢路程上双手被牢牢束缚在方向盘上,我的手生来就是为了拿相机的,不是为了转一个可笑愚蠢的圆盘。把自己从a处运送往b处的方法有很多——当然最好的是御剑飞行,可惜无处可学——总之实在不必占用宝贵的手与时间,也许我随时会看到什么而想要收摄进相机里。拍摄就是占有被拍摄的东西,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
“我想自己去见。”世德说,“你放心,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只是朋友告别。”
我沉默扭脸,木然看车窗,上面映出的脸,如同一张白色面具,平淡,冷漠,丝毫看不出长着这张脸的人头脑里正在发生的叫嚣——整个中枢神经系统都在发出警告,通知我正在、将要遭受到灾难性的打击。
我知道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会儿会怎么做。一个聪明女人宁愿听任怀疑啃啮自己的四肢百骸也会按兵不动,会表示相信或至少做出相信的样子,不会用男人不过半天前信誓旦旦的话来将他,会听凭他去见别的女人,然后小心翼翼静观其变,只要他依然对自己好,就闭上一只眼。
但我从不是聪明女人。也不懂得闭上一只眼的要诀。我的眼睛还很大,并且视力极好。
何况,什么是“对自己好”呢。只要还在身边,只要没有明显离开,只要没有送到眼前不得不看的证据,只要嘴上还叫着宝贝宝贝、说着我爱你,只要回来时带着不管是不是为了表达愧疚的礼物和玫瑰?
梦露会说,只要他舍得为我花钱。
可惜这些不是我要的“对我好”。
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不那么相信世德了。从他再次言而无信、要背过我独自去见那个女人的一刻,就不再敢信了。信任真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东西,先天具有可证伪性,哪怕一个人一千次都在说真话,但只要有一次假话,就被“证伪”了,被证明不能够完全信任。所有的信任看起来都不过像是在等待机会被推翻。
而我,是要去彻底推翻对世德的信任吗?
不,我是想求证,挽回对他的信任。希望一切真的只是他说的那样。换一个人,哪怕是他屏蔽名单中的任何一个前女友或暧昧对象,他要去见,只要坦然提出,我都不会阻拦。唯独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