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无所不在的恐惧。它来自何处,为什么一经出现便腐蚀一切,犹如一只蛀虫,把生命一点点蛀空?
看上去我无疑就是那种“正常人”,普通的正常的幸福的童年,衣食富足,父母双全——且算恩爱,一帆风顺地受教育、成长、长大、工作,离开家过自己的生活。没有吃过什么身体上的苦,也基本没有物质匮乏过,有自己喜欢也做得好的事情,爱好繁多,也从来不乏喜欢的人和追求者。这样大抵算幸福吧。
没有人会觉得我不幸福,如同当年那位心理学教授,认为我没可能会不幸福,只要遵从那些理性标准。
但人从不是理性的。非理性才是人类的标配。就如我明明知道,我的心底根本不该有一个黑洞,根本不该感受到缺爱、缺安全感,因为我压根就不缺爱。至于安全感,却,不知道,有点说不准。
三岁以前,作为父母的小公主,我充分享受到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与爱意。父亲出门工作,母亲独自照顾我,他们的每一句言谈几乎都围绕我——我新发展出来的技能、新掌握的词汇、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地球因我而转动,我的一声啼哭可以令天地失色。
之后,妹妹即将降生,母亲分身乏术,我被送去外公外婆家。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恨意,满满的恨意。为了阻止我夺门而出去追赶父母,外公关上门并插上了插销,插销很高,在我无论如何跳脚也够不到的地方。于是我疯了般抓住外公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是这只手阻挡了我的意志,我的愤怒与恨意深深嵌刻进去。之后是不断地乱踢乱叫,撕咬一切想要近前的人,完全是要拼命的架势,要凭一己蛮力冲破所有障碍和阻隔……
我想那大约是我暴戾的伊始。
尽管外公外婆对我极好,而且等妹妹稍大点我就被接了回去,但世界已然不同。爱和王国被分享,我已不再是公主,只是一个流放而归的弃儿。尽管父母仍然给予许多爱,但痛苦的记忆已然烙下,被遗弃、不被爱的感觉已经深种。
甚至一度,是恨妹妹的,恨她的出生和存在,恨她分享了本该全部属于我的爱。
呵,“暗性”。如果世德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邪恶的孩童会怎样。
长大些以后我之所以对妹妹那样好,不清楚有多少因素是因为我是一个善良、充满爱心的姐姐,有多少是因为亲缘,我一直暗暗怀疑更多是因为歉疚。为自己曾经的不懂事、错误的认知。小时候我常欺负妹妹,用鬼怪之类的东西吓唬她,但从来不说“那儿有一个鬼”,而是说“你别怕哦,那边没有一个伸着长舌头翻白眼的吊死鬼,它也没有向我们这边飘过来”。妹妹越怕,我便越讲得绘声绘色。
嗯,我不只暴戾还邪恶。
后来我所有的爱情经历,不过是一再寻找爱,渴望一个不离不弃的爱人的失败史。
直到遇见世德。
甚至包括世德。毕竟,他不是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不是没有人爱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要离开,而是,并不是随便一个人只要爱我就可以,还非得要符合我的理想。许多人不是不爱我,有时也不是他们主动要离开,是我,对他们不满,对这段关系不满,想要离开。即便一个曾经很满意也很爱的男人,最后也是我要离开。
唯独世德……
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入侵进来,窗帘被大力掀卷,拍在脸上。想要关窗,又觉憋闷,终是任它开着,耳畔听到客厅传来纸张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还有画框拍打墙壁的哐啷声。
随它们吧,我才刚刚明白一件要紧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找一个不离不弃的爱人,却原来,是在找一个既令我满意又能不离不弃的爱人。或者毋宁说,在找一个我不愿舍弃、哭着喊着也要留在他身边的爱人,而他,当然也不能舍弃我。
天,这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挑剔如我,一个男人要符合我的审美与价值观,必然优秀,不可能不优秀,然后他要对我死心塌地不离不弃。那么,我得优秀成什么样?
我没有玛丽苏情结,头脑也相当正常,有足够的理智认为:优秀的人不会喜欢他认为不够优秀的人,更不可能喜欢一无是处的人,除非他看重的优点正是“一无是处”本身。并且,我没有失足少女情结,并不要谁来打救、挽救,也不要一个远优秀于我的人来屈就、迁就。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才般配。
那么,假使遇到这样一个理想的人,我有没有本事让他留下,值不值得他不离不弃?
世德与我如此契合,却留不下他。
不知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高傲洒脱与无所谓的面具下,只是一个对分离有焦虑,对爱贪求无厌,无比恐惧被遗弃的人。有时之所以任性甚至“作”,不过是想试探那个人会不会走,会不会轻易就离开。如果会,何妨趁早。
所以习惯了在感到可能被拒前先去拒绝,在觉得可能被舍弃前先行离弃。或许会有错判和误判,但,这种事,宁杀错不放过,难道要等着再经历一次被遗弃拒绝的噩梦?当爱情眼看失去,最先挽回的当然是自尊。
据说坠入爱河是为了回到、复刻幼年最初时的幸福,弥补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