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完全失望和绝望的时刻没有来临过,如果在河边想跳进流水自杀的紧要关头没有发生过,他本来还可以在卡玛士瓦密的天地里再混迹一段日子,赚钱、花钱、喂饱躯体、不去理睬灵魂,本来还可以在那温香软玉、装饰豪华的地狱里多住很久很久。
——黑塞《悉达多》
那颗头颅躺在杂草中,我拾起来,捧在手上,它和我说话,一切都如同一个正常的人类,只是除了没有身体和四肢。
这颗头颅似乎是世德。我们对谈如常。
不记得交谈的内容,只记得没有丝毫平日里的不同见解与争执不快,完全是相谈甚欢的。
醒来后许久我都躺着不动,琢磨着这个颇为奇特的梦境,觉得也许预示着曾经与未来,或过去与现在。我想他——或我们的关系,曾经一度破败了,或是破败的(那个荒芜的园子),但当只剩下头颅,没了身体(既然“我不是我的身体”,我们也总对彼此的身体痴迷),意味着要么他真的开悟,要么我们之间只剩下精神(不再有肉体联结或没那么渴望肉体联结)。总之当我们更多精神层面联结的时候,也许会是另一番繁荣景象。
不知这是不是梦境想要告诉或提醒我的,暂时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也许,我们该断开肉体的纠缠,变成纯粹精神的?
中午我提出离开,世德却留我到傍晚。我们出门吃了晚饭,餐馆出来经过奶茶铺,我不过多看两眼,他就说陪我去喝。刚吃完东西,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喝,但这样却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便跟了他进去。拒绝要两杯,我坚持要了一大杯,两人一起喝。奶茶不是果汁,一根吸管比较好,照例是我喝几口给他,我想喝时再给我。
吸咬着奶茶里的黑糖珍珠,我思考着,究竟是每次感到不幸福时想喝奶茶,还是幸福时想喝?是慰藉,还是庆祝?
世德拿过奶茶喝了好几大口,又还给我。我喝不下去,只是用吸管在里面戳来戳去,戳到珍珠便放进嘴里。
“我不知道现在的状况还能保持多久,——我是说做爱。我有一种感觉,可能随时会有一天,我连做爱都不想了。”世德突然说。
我咯噔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想到昨夜的梦境。抬头,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只是随口一说。
他是特意来喝奶茶坐下其实想要和我说这个?他是在试探,又在给我打预防针,让我不要期望现状能够保持,更不要期待什么未来吗?梦境是否其实在预示这一幕,他不要、没有身体了,只要头(开悟)?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我并不看重性爱本身——尽管我们之间的那么美那么好,但对我来说只是爱情的附属品,并非一个独立事件。如果我们相爱,哪怕他失去了这方面能力,我也没问题。但我不知道和不能确定的是,他想表示的,究竟是——我们只是不做爱,还是——不再相爱、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勇气问出来,却故作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轻描淡写说,“顺其自然,反正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他没说话。我继续吸珍珠,看起来心无旁骛地。他拿起手机开始看书。
奶茶店出来,我抚着肚子满足地叹气,世德却很懊恼,因为一大杯奶茶几乎都被他喝了,而我只喝了几小口。
“明明是你要喝,结果垃圾食品多数进了我肚里。”他哀叹,“爱情真是令人堕落啊,我自己的话根本不会喝。”
“什么令人堕落?”我追问,这一次不打算放过。
他改口,“感情。”
我点头,“对,我们之间已无爱情。”
他果然不反驳。他从不在这种话题上反驳我,总是我说什么他都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压根回避任何与爱相关的话题。我连失望也已不会了,可能已经失望到麻木,尽管有时仍忍不住出言试探,或是想要刺伤他。
但他显然比我更麻木。
路边,我们分别。于是又一次,上次乃至上上次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隔几天看到拍摄通告上的品牌名称时,蔓迪和我都以为会见到世德。他一直是该品牌的御用模特,我们相识也是因此。结果蔓迪和我都失望了——我还在揣测世德没有告诉我是为了给我惊喜还是觉得没必要,谁知却来了两张新鲜脸孔,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出头,身材也只是瘦弱之上有一点胸肌和腹肌,与之前世德及他的同伴那几期完全大相径庭。
“推出的新系列?”
化妆师正在给两个模特胸上扑闪粉,我立在相机前问一旁的蔓迪。
蔓迪拿着通告单仔细看,抬头说,“没有系列名哦,只有品牌。”
那么就是品牌改换风格了,我想。如果之前走的是熟男性感风,那么现在就是阳光大男孩路线。我不算怎么懂品牌,但也感觉这样不妥。本就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内衣大牌,坚持一个定位一两年,刚刚受众有些记忆和认知,又匆匆改变,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尤其我想起那次夜里和世德散步,水果店的男店员认出世德的事。
“但是老大,你为什么问我,难道不是应该猛男先生告诉你?”蔓迪诧异说。
“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我岔开,朝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