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我们在探索它的道路上没法走得很远。最好尽量不去知道,不去多想,不为怀疑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隔绝,内心世界时而也会冒出一鳞半爪不能再真实的东西,象一块磁铁,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
——《追忆似水年华》
访谈现场见到我,阿巫立刻说:“天哪,你怎么了?”
我猜是因为我的气色很不好,毕竟一晚上没怎么睡。我说:“我把我的心放在地上任别人踩。”
她看我一眼,“那就捡起来揣回自己口袋。”
访谈开始,我们各自投入工作,直到结束后才有时间坐下交谈。大平身体抱恙今天没有来,正好我也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我和阿巫坐在咖啡馆,她说,“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之前……看上去像是快要崩溃了。”
我缓缓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慢慢说,“我从不曾崩溃瓦解,因为我从未完好无缺。”
我开始对她讲新近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的思考。我不知阿巫对量子力学了解多少,尽量用最简洁的方式向她说明:量子力学需要进行保密——某个物体的位置只有在不为世界所知的情况下,才能同时处于两个位置的叠加态——既可能在这里,又可能在那里。如果秘密泄露了,一旦被外界所知,量子叠加态效应就会瞬间坍缩,变得不可观测,物体瞬间变成了“这里”和“那里”二选一的状态,只不过无法确知到底是哪一个。
阿巫安静而专注地听着,这时说,“你怀疑——”
我点头。“我怀疑世德其实一直处于这样一个叠加态:在我与那个女人之间游走,忽而这里,忽而那里,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同时并存。”
“但,只是怀疑,并不确定。”她说。
“世德给我的所谓真相是一个毒誓。我很想相信他,但情绪制止了我。如果说和世德在一起的这三年我学会了什么,那么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领悟到:我之所以会有情绪,必定是有什么事出错了。但人怎能埋怨宇宙出错,没有按照她的意愿运行呢,所以只能自问——我把什么事搞错了。”
“你的意思是,情绪是一种提醒?”
“是,人的一切情绪,都是因不愿接受真相而产生。用庄子的话,叫遁天倍情——”
“我知道遁天倍情,但怎样解释?”
“就是违背天性与真情。按我读到的一个台湾人的解读是这样,我还蛮信服。他说所谓良知,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测谎机制,庄子、道家称心中之天、心中之真,医家称心中之神,是人心中能够承认事实的部分。当一个人逃避真相,即是遁天倍情,于是便会遭受‘遁天之刑’——因违背自然规律而受到刑罚。情绪,某种程度上正是宇宙、上天给人的天谴。”
“哗。还真是好有道理。”阿巫偏头想一想,“所以但凡有情绪你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出错了。”
“是,”我点头,“一定还有什么事实是我没有发现、没有承认的,一定有重大的事实缺失,所以我必须要搞清楚。”
长久以来,与世德从开始到现在,桩桩在在事情都在验证着。只要他撒谎,即便没有任何证据,我仍是惶惑不安,从最初在一起时他时常的前后不一,到绿茶婊露头,到他背着我去见,到我坚持和他同见……再到最近的这些事情,他说睡觉而我怀疑是与别人在一起,种种……反而每当知道事实与真相,我便平静下来,不再感到煎熬与自我怀疑。
相比煎熬,自我怀疑才是最痛苦、更折磨人的。要不断质疑自己是否患了精神疾病,或者心理不正常,这种不断不断的自我否定与疑虑,对我这样强烈自信以至自负的人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毁灭性打击。我从不逃避真相,绝不遁天倍情,历来直面而上,而这样还要遭受惩罚,挨那遁天之刑,岂非冤枉。
要让情绪消失回归平静,只有找到事实,所以对于真相我才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犹如一心破案的侦探,日复一日搜寻蛛丝马迹,直到水落石出方能卸下重担。
只有真相才能令我平静和安宁。既然世德的毒誓不能,反而更强烈地激起了我的情绪,那么显然他给我的并非真相……
“可是你怎么搞清楚?”阿巫说。
要量子叠加态效应坍缩,就需要秘密泄露。实验室技术人员如果测定了它的位置,并记录在纸上,就很明显是一种信息泄露。此外,哪怕只是一个光子撞到了这个物体上,等于信息也被泄露了——物体的位置信息被编码进光子接下来的位置信息中……
我,将是那个光子。
我的意志不可摧折。
我深吸一口气,回答:“他坚持不给我,我就只有自己动手去拿。”
阿巫疑惑地看着我。
了解真相所要付出的代价,就像是了解爱所要付出的代价。然而人们尚且不肯为了爱去支付代价,又有多少人肯为了真相支付?尤其真相的代价有时大到无人愿意承受,无人能够承受。但上天造就我宁要伤害不要谎言的异禀体质,使得一切假象的帷幕必要在我手下应声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