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力气也没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也鬼影杳绝;碍于人鬼殊途,苻长卿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这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没见过做鬼做这么窝囊的!”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般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扬起嗓子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洒一回,是吧老柳?”
一边老柳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头,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就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相陪。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只不过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令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