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继续,文官们发挥自己嚼文咬字的特长,对天意和皇上是一顿吹嘘,赵顼听了都有些飘飘然。
唯有苏乙,他面无表情的喝着酒,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邕州尸体堆着尸体的惨状,再华丽的宴席,也解不开他痛苦的心。
天意总是照顾着苏乙,总是给他一股活下去的力量。是啊,一个衣食无忧的12岁孩子,突然遭受如此重大变故,不疯已经算很强大了。
宴席进行到天黑,赵顼知道廖府还等着天意呢,便散了,今天喝得也够多了。
天意带着苏乙,匆匆忙忙赶到廖府,虽然也是宴席,苏乙却有不同的体会。
天意进门,青莲和廖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撩起天意的衣服,四处查看。
天意也很配合,转着圈让他们看,然后笑着说:“看够了吧,一点伤也没有,你们就放心吧。”
青莲和廖靖才松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泛红:“好,好,那就好。第一次出征,廖节牺牲了,腊肉受重伤。第二次出征,你中毒了。这次好,没事,老爷,他没事。”
苏乙冷眼看着,宫里所有的荣耀,都是将军打下来的,可是将军也是有家人的,也会担心的。
苏乙不禁想起来父亲,生死关头,将他关在密室里,自己可以英勇就义,可是他要保住自己的儿子。
知雨带着已经十岁的以平和五岁的以娴上来行礼:“爹爹。”
天意搂着两个孩子:“在家有没有听娘的话?”
以娴奶声奶气的说:“听话啊,不然娘要打手手的。”
知雨笑着,眼眶却红了。天意拉着以平说:“以平,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说完,指着苏乙说:“这是苏乙哥哥,以后你们一起读书,一起骑马,好不好。”
以平已经是很懂事了,他对苏乙行礼道:“苏乙哥哥,我叫廖以平,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苏乙也回礼:“以平弟弟。”
此时,十三岁的以安迎上来:“大伯,我也要与苏乙做朋友。”
天意哈哈一笑:“好,以后你们就是好朋友了。”
青莲喊着:“好啦,好啦,快去吃饭吧,大家都饿着肚子等天意呢。”
天意肚子饱饱的,可是他依然要再吃一餐,因为这是家里为他准备的安心饭。
苏乙也跟着上桌了,他看着廖府一大家子人,心里无比酸楚,自己的家人,曾经也是这么友爱。
只要自己出去玩,回到家里,母亲总是要问:“没有摔着吧?没有与玩伴打架吧?”
而姐姐,总是调笑他:“娘,他都多大了,您这么溺爱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男子汉?”
成为男子汉,只是一夜的时间,可是苏乙不愿意成为男子汉,他只想做被母亲爱着的顽童。
成长的代价太大了,那是全家人的性命换来的。
青莲看着苏乙,她不知道这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何眼中都是悲伤,也不好当面问,便温柔的说:
“苏乙,你吃一块排骨,每次天意出征回来,我都要做排骨,你尝尝好吃不?”
苏乙接过排骨,咬了一口,娘也会给他做排骨,多么熟悉的味道,他强忍着泪水,点头:“很好吃,夫人,我很是喜欢。”
不能哭,这是廖府的接风宴,不能因为自己扫了大家的兴致。
青莲笑道:“以后就住在廖府,我可以经常给你做。”苏乙笑得很难看:“谢谢夫人。”
天明默默的看着苏乙,他大致知道苏缄宁愿死不投降的事迹,苏乙此刻,应该是想起了家人吧?
苏乙憎恨交趾国,可是他明白家人为了国大义,是无可厚非的,如果自己没有被父亲强制送进密室,他也会跟母亲一样,毫无畏惧的挥刀自刎。
苏乙最痛恨的是,母亲姐姐已经自杀了,交趾军还要扒光她们的衣服,那么体面的母亲和姐姐,让那些男人侮辱,是苏乙难以过去的坎。
青莲给苏乙安排了独立的小院,又派了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去伺候,忙到半夜,廖府才安静下来。
苏乙住在干净的房子里,很感激廖府对他的照顾,却又孤独得窒息。
此时,天明来了,他拿了不少范仲淹送给他的书,对苏乙说:“这是我老师范公送给我的,现在送给你了。”
苏乙看着书,抬头问:“范公是您的老师?”
天明点点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老师的家啊,乱得跟狗窝一样,除了书,就是书,老师一年那么多俸禄,我还经常吃不饱饭。全买书了。”
苏乙如饥如渴的看着那些书,喃喃自语:“很多都是兵法的孤本。廖大人,我很崇拜范公,每次读他的文章,全身都是力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您说几个人能做到?”
天明悠悠的说:“应该极少人能做到吧。太上皇薨逝之时,老师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在病榻上痛哭涕零,伤心至极。
太上皇不仅仅是君王,也是他的朋友,不久老师就跟随他而去了。
苏乙,交趾国入侵邕州,你的父亲,你的家人,宁死不降的大义,是每个大宋人的骄傲。
虽然他们没有范公的卓越成绩,可是他们的行为,如范公一样,是每个人学习的典范。”
提起家人,苏乙眼神的光黯淡了,天明继续说:“你父亲冒死救下你,是希望你继承他们无所畏惧的精神。苏家只有你了,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一直强忍着痛苦的苏乙,此时显露出了孩子的天性,他泪流满面:
“廖大人,我为我的家人感到骄傲,可是当我看到母亲和姐姐赤身**的躺在一堆尸体里面时,我的心便被挖走了。
他们可以死,但是不可辱,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母亲和姐姐,作为苏家的儿子,我保护不了她们,却还苟且偷生。。。。”
天明不可置信的看着苏乙,慌忙把他拥在怀里:“苏乙,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对不起。。。”
久久压抑的痛苦,此时全部喷发出来,苏乙哭得不能自已。
天明没有说话,让他痛快的发泄。不知道哭了多久,苏乙才渐渐平复下来,心里也舒服了不少。
天明拿出手帕,给苏乙擦干眼泪:“他们得到了相应的处罚,你母亲和姐姐的仇,也报了,她们九泉之下,肯定不希望你如此自责。苏乙,不是你的错,是李温,太凶狠了。”
苏乙缓慢的说:“母亲与姐姐是我至亲之人,我无法原谅交趾国的所作所为,但是廖将军让我亲手杀了他儿子李真。
当我们到达河内,攻入皇宫之时,里面还有八千多我们的邕州姐妹,被那些畜生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们的家人要是见了,恐怕比我还悲伤,只是可惜,那些姐妹,应该也没有了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