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
京城下了一夜雪,到天蒙蒙亮时,雪才停下。
一眼望去,京城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山峦连接着天边,一望无际,很是壮观的景色。
京城长街上,铺了一条延绵数里的红毯,在满目的白色景致里,显得尤为醒目。
红毯连接着两座府邸。一头是国公府,一头是逸王府。红毯两侧,有一队侍卫在旁候着。
今日逸王府大婚,占用了一半的长街,多少影响了百姓的出入,逸王府为表歉意,派了两个喜娘,撒了一路的喜糖,整条长街都热热闹闹的。
老百姓们乐乐呵呵的吃喜糖,旁边的铺子,老板们自发直接把平日里摆的摊往回收了收,腾出更宽敞的地方。
逸王府的大婚,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情。
“可太好了,逸王终于大婚了。”
“是啊,是啊,到了十二月,就见宫中的人频繁的来往逸王府,想来那时候就一直准备着,今儿终于大婚了。”
“宁小姐也是个苦命人,不过,如今入了国公府,得国公府看重,也算苦尽甘来了。”
“逸王是个好人。”
另外一边,是几个妙龄女子,议论的重点,和前头那些老百姓不同。
“听闻,二人是两情相悦。”
“是是是,我也听说了,当初逸王和宁小姐鸿雁传书,那情诗我家小姐看了都还落了几滴眼泪呢。叫……好似叫什么:红豆相思南国春,明月相望君一人,啧啧啧,太美了,真是感人。”
“对对对,逸王还在东市口当众起誓:此生只宁小姐一妻,绝不纳妾,逸王府以宁小姐为尊。”
“天呐,我若能得此夫君,死而无憾。”
女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着长街上的红毯议论着,说到羡慕处,一个个都激动不已,幻想着以后自己的夫君也能如此深情专一。
撒喜糖的喜婆从前头过来,一脸笑意的说着吉利话,孩子们都去接喜糖,长街上一片热闹的欢呼声。
国公府。
门口铺着红色的毯子,一眼看过去,满目喜庆。
此时大门角门都开着,红绸从门口的灯笼一路挂到了前堂后院。
府内的圆柱上窗棂上,到处挂着大红喜字,廊下的枝叶剪得整整齐齐。
走动的小道,雪都扫得干干净净,撒了粗盐,用布擦干,或者扫了雪后直接垫上土,不至于行走间让人滑倒。
丫鬟小厮们井然有序,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一大早,管家便给每个下人赏了喜钱,这会大家做事更为卖力,一丝差错都不敢有。
国公府嫁女,会有宾客前来贺喜,作为女方的娘家,得是要先来说说喜,才一起随着女方往男方府中赴宴。
国公府这边有些连带的姻亲,还有和老夫人交好的人家,绾宁这边就是相熟的姐妹朋友。
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想和国公府交好的人。国公府这样的门楣,大家恨不能挤破头往国公府凑。
平时没有机会,如今国公府嫁女,有想法的人肯定不会错过的。
若是平时,老夫人不定会见这些人,不过今日大喜,伸手不打笑脸人,国公府本就子嗣凋零,大家一来显得热闹,老夫人也高兴。
老夫人让管家把会客场所设在了花园里,从天亮之后,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先来的是国公府近亲,管家直接把人安排进了花园旁的客院里。
没有老夫人的同意,来人也都规规矩矩,别说见绾宁,就是望月轩的墙头,都没有见着。
望月轩。
一大早,绾宁便被半夏和杜若从被子里挖起来。
绾宁迷迷糊糊,半眯着眼睛任由半夏和杜若替她穿衣洗漱。
今儿是大婚之日,望月轩的丫鬟们都在手腕上系了红带子,看起来喜庆得很。
半夏和杜若二人配合,帮绾宁洗漱好,开始一层一层的穿衣裳。
嫁衣穿戴繁琐,不能出一点差错。三日前从宫中内务府送过来的,还好送来那一日,半夏坚持让绾宁试穿了一次,算是有经验,这一回,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穿好衣裳,开始上妆。
绾宁还迷迷瞪瞪的,感觉到脸上有柔软的细毛刷过,是用来上妆的刷子,轻轻的舒服得很,闭着眼睛很是享受,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又要睡着了的时候,耳边半夏的声音叫醒了她:
“小姐太美了。”
“小姐,快看看。”
“小姐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
绾宁眼皮眨了眨,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向窗口:“什么时辰了?”
半夏笑道:“小姐,还早呢,辰时都未到,现在是卯时五刻。”
绾宁嗯了一声,半夏示意她看镜子。
侧过头来,绾宁一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大红嫁衣新嫁娘,恍然想起上一会出嫁的时候,心境天壤之别,一时尤还以为在梦中。
半夏见绾宁呆住,对着干杜若笑道:
“小姐也被自己美得移不开眼了。”
杜若掩唇而笑,下去端了早膳上来。今日的早膳比往日少了一大半,却有米饭和青菜鸡汤。
端到绾宁面前的时候,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早膳都是抗饿的食物,小姐身子弱,得吃一些,这一天不能吃东西,怎么受得了,殿下特意交代了,什么虚礼都没有小姐重要。
还有这两日半夏在小姐的袖子里缝了个袖带,奴婢刚刚给小姐往里头装了些精巧的点心,每一个都用油纸包着,小姐饿了随时都可以吃,不拘那些礼数,身子最重要。”
绾宁闻言,看了一眼端过来的吃食,动了动袖子,左边的袖子确实稍微重了些,点点头:“好。”
用过早膳,又漱了口,补了些唇脂,半夏和杜若扶着绾宁到闺床前,脱了鞋,在床上跪坐着。
刚刚收拾好,外头就有丫鬟来报:“小姐,老夫人来了。”
“快请进。”
现在还没有到会客的时间,老夫人作为祖母,是该来看看的。
门口传来人声响动,不一会,就见着老夫人由张嬷嬷搀扶着进来了。
今日的老夫人穿着一身石榴色袄裙,裙底袖边绣着吉祥福字,再用金线细细的描了边。戴了一整套的翡翠头面,额角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端庄贵气。
“宁儿。”老夫人见着绾宁,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好孩子。”
老夫人细细的打量过绾宁,一想到她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不由得眼眶一热。
一旁的张嬷嬷扶着,赶忙劝慰,“老夫人,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老夫人赶忙擦泪,“是是是。”
老夫人走近,半夏眼疾手快的搬过来一个凳子,老夫人在绾宁面前坐下,又看了绾宁好几眼,眼眶又是一热,惹得绾宁也有些伤感。
前世她是从苏府出嫁的,心中十分忐忑。
吴氏在前头接待客人,只过来看了她一眼,而苏雨澜只有冷嘲热讽。除了半夏,没有人掉眼泪。
这会见老夫人如此,心中也有些波动。
老夫人见绾宁红了眼眶,赶忙忍住情绪:
“好孩子,别哭,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看绾宁点了点头,老夫人收拾了一下情绪,往前一些,拉住绾宁的手,轻轻拍了拍。
“宁儿,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祖母也看得出来,你是个心中有主意的,根本不需要祖母操心。
如今你要嫁人,祖母也没有什么可以嘱咐你,只盼着你能和夫君和和美美,好生过日子。”
绾宁点点头:“是,祖母,绾宁记下了。”
老夫人见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和人过日子,别太过卑微忍让,不然人善被人欺,也别仗着夫君宠爱便恃宠而骄,把好好的日子作没了。
好日子都是需要经营的,需要两个人的共同努力,少了谁都不行。夫君体恤爱重,妻子体贴理解,这日子便差不了。”
老夫人语重心长,绾宁一一应下。
老夫人见她的乖巧模样,颇为感慨的又提了一句:
“宁儿,从你出生长到如今十六岁,国公府未养你,未照顾你,让你受了许多苦,祖母和你父亲都十分遗憾也愧疚,只盼着往后能为你遮风挡雨。你可能明白?”
老夫人的话说得十分委婉,但是绾宁听明白了。老夫人这是怕她嫁出去了受委屈,在表态告诉她: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她可以依靠国公府。
绾宁眼眶湿润。
前世她出嫁的时候,吴氏说的最多的话是:嫁到别人家一定要谨言慎行,别为苏府惹麻烦,别丢了苏府的脸,要多多为娘家筹谋,为苏家的未来打算,要帮助弟弟妹妹……
到如今这一刻,她才知道,真正的为她好为她考量,是什么样的感受。
“祖母,绾宁记下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抹了一把泪,连说了几个好,再说不出别的。
外头有丫鬟进来禀报:“老夫人小姐,国公爷来了,在外头等着。”
老夫人看了绾宁一眼,起身,
“出嫁前,一般除了拜别父母之时,是不见父亲的,习俗说惹父母伤怀是不孝。我们家不讲究这些虚礼,你看要不要见一见,你父亲或许有话要说。”
绾宁自然不会拒绝,应了声好,便有丫鬟出去请了宋渊进来。
宋渊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吉祥云纹袍子,绣着虎爪,加上宋渊身量高大,看起来威风凛凛。
见着绾宁,他多打量了一眼,眼中满是情绪。
老夫人知道宋渊有话要说,带着张嬷嬷去了外边等着。
宋渊在桌子前站定,离绾宁有些距离,而后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父亲。”
宋渊向绾宁看过去,原本克制住的情绪,在绾宁这一声父亲中,差点破防。
宋渊轻吸了口气,收拾了一下情绪,才开口说道:
“你母亲若知道你出嫁,心中定然高兴。”
说完低下头,愧疚的样子,好一会才又说话:
“我呢,是个粗人,也不会讲什么话。就是想告诉你,成婚不是女子的唯一出路。你过得高兴快乐才是。
你要过得高兴就继续过,快快乐乐的过,但是若觉得不高兴了,委屈了,伤心了,就……就回来,千万爱惜自己。
咱们国公府从来不怕人说,我位高权重,别人也不敢说。我更不介意别人说什么,别人如何说,都比不得你重要。
我知道大婚是高兴的事,我作为你的父亲,不该说这种话,应该说些和和美美的吉利话,给你新婚最好的祝福。
但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从小不在我们身边,苏府对你不好,吴氏更是。我怕我不说明白一点,你不了解我的用心。
你还小,对一切抱有美好的期望也是正常。我见过许多嫁出门却过得不好的女儿,短短几年就跟朽木一般。
我比你年长了许多岁,不能倚老卖老给你什么建议,只能告诉你,无论如何国公府会为你撑腰。
我不在意国公府什么虚无的名声,我只在意我的女儿过得好不好。
丫头,我宋渊,作为你的父亲,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你一生安康顺遂,幸福美满。”
绾宁抬眸,对上宋渊殷切的目光,眼角落下泪来。
她郑重的点头,心中感动得说不出话,无论是宋渊还是老夫人,反反复复跟她强调的同一件事情:
国公府是她的家,是她最强大的后盾,给她脸面,给她底气,无论如何,都会为她撑腰,为她兜底。
绾宁知道宋渊担心的是什么,如果她没有从前那一遭,绝对不会有这么深刻的感受,但现在绾宁知道,宋渊是真正的心疼她,也知道这份表态有多贵重。
好话谁都会说,好日子里,什么都可以忽略,但真正爱你的人,会承住你所有不好的后果,且为你抵御风浪。
绾宁双手抬起,手背交叠抵在额前,跪在床沿上,对着宋渊,躬身行了个大礼。
抬头时,双目含泪:
“是,父亲,女儿记下了。
女儿一定爱重自己,绝不让自己受委屈。无论如何,我都记着,我有父亲,有祖母,还有国公府。”
“好好好!”
宋渊起身,看着绾宁行礼,转过身去时,眼眶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