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其寻常的日子,是越鸟在光明殿中沉睡不醒的第三年,是青华在人间的第一千一百二十一年,是长乐郡一个乏善可陈的早晨。
清晨的山路上薄雾未散,孩子们便三三两两地到了书斋,天才亮了一小会儿,家里的被窝都还没凉透,一方方小小的书桌前有人哈欠连天,有人摇摇欲坠还在嚼手里的饼,有的低着头打盹,只有那些特别顽皮的才会一大早就精神头十足,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可等青华迈进学堂,孩子们却又各个打起精神,端坐在书桌前,开始了早课前的诵读。
一向是这样的,早课太早,孩子们大多还昏昏沉沉,加上孩子有的住得近有的住的远,一时到不齐,所以早课前青华总会让孩子们诵读些诗词文章,偶尔还夹杂些浅显的经文,一来等等那些住得远的孩子,二来也好让睡眼惺忪的孩子们收敛心神。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无纵诡随,以谨惛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无弃尔劳,以为王休……”
“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书,学堂的门开了又关,晨间露重,每次有人进来就会带进一缕风来。青华穿着一身青色的直袍,半束着头发,戴着一枝他素日喜欢的雀羽钗,左手叠戴着一串檀木珠和一串莲子念珠。宽大的红木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樽造型独特的老猫笔搁,只可惜因为太过老旧,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釉色了。青华修长的手指偶尔翻动面前的书页,似是有些漫不经心。
书斋里的晨读,读来读去无非那百十个句子,莫说是三五年,便是三五代也读的是同样的书。年幼的孩子不解其意,只是跟着读,可年长一些的孩子们却早有揣测——算起来书斋里读《诗经》总比其他书要多,难不成师尊这样的“老神仙”也有凡心?
青华威重,在天上是如此,在人间也是,即便没有守卫巡逻法术结界也很少有人敢窥探他,可每隔七八年,总会有孩子闯进他的寝室,或是误打误撞,或是胆大包天,于是书斋里便常年传着那样一则逸闻——师尊的寝室里有他和一位淑女的画像。
孩子们叽叽喳喳,谈起自己看见的画像,有的看见一男一女在竹林前,有的看见一男一女在牡丹花间,说来说去只剩吵闹,所有人默契地画上的女子称作“师母”,当然了,这都是背着青华叫的。可大人们都说师尊是个神仙,在长乐郡已经千年有余,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神仙也有心悦的淑女吗?还是心悦的女神仙?
闻人语蹲在书斋外面,迎着刚升起的太阳眯着眼睛打哈欠,翻来覆去总是这些句子,一日复一日地诵读,孩子们在学堂读上六年便已经厌烦无比,闻人语听了千年,更是耳朵都要长茧子了,除了那句之外——
“越鸟归南枝,南枝在妙严。”
每当孩子们诵读这一句,闻人语都会跟着一起读。
这也算是书斋的另一个“谜”——每日早课前诵读的句子中必定有此一句,可师尊让读的书,其余都是白纸黑字有迹可循的典籍,唯独这一句就算是翻烂了书本也依旧无据可考。不是没有胆大的孩子问过,只是师尊从来不答。
太久了?抑或是没有那么久?闻人语跟在青华身边,逐渐也开始对时光感到陌生——到底是三年,还是一千年?到底是前日才去过光明殿探望大明明王,还是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然而更加令他感到不安和害怕的是,殿下会不会已经忘了帝君了?
其实何止闻人语,就连佛母都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越鸟醒来,却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该怎么办?青华该怎么办?如果越鸟选择魂游三界外,永远不苏醒,她又该怎么办,青华又该怎么办?
佛母是如来亲封的菩萨,雷音寺里那光芒万丈的莲台不是她自己修来的,正因如此,她虽身为人母,却始终不能与越鸟感同身受。这些年她着意听了不少得道高僧的得道之术,哪些人异口同声,都说得道成佛之前会经历漫长恐怖的黑暗,破之则得道,惧之则打回原形。
越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这里不是灵台境,也不是虽生犹死混沌状,她有意识,有耳识,却看不见,也没有形状,包裹着她的只有无休无止震耳欲聋的哀嚎和哭喊。
是谁在哭?是众生吗?
突破不了,已经试了几千次几万次了,记忆都被淡忘了,或者从来没有过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甚至分不清那哀嚎声是越来越大了还是越来越轻了。
漂浮着,存在着,甚至说不上是活着。
可越鸟偏偏卡在其中不上不下,她既不愿意就此成为一个有智慧却无情无义的意识,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面对完全无法撼动的力量,越鸟竭尽全力抵抗,最开始,她记得自己一定要回去,要回到千难万险的红尘中去,后来,她逐渐忘了她为什么要回去,最后,她连自己对抗的是什么都忘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负隅顽抗。她在无边无际的孤寂和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中不断寻找,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为什么还坚持着。
黑暗似乎被晕开了一块,微弱的、远远称不上是光的东西出现了。那是什么?
是稚童的声音,清清脆脆,整整齐齐,虽然稚嫩却字正腔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