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暴雨倾至,唯一的月色也被乌云遮掩,整座城彻彻底底陷入黑暗。
有玄单掌为礼,双眸紧闭地站在阁楼上。
姜望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虽然不太懂菩提寺的修行是怎么样的,但被琵琶女子迷了心智这件事,无疑是很大的问题。
姜望没有打扰,而是认真想着解题的方式。
李神鸢说道:“我直接让它出现,你来解决它,这是最简单的事情。”
姜望面庞微微抽搐,说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让它出现?若是没能做到,反而把自己搞得虚脱,再影响到我,可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李神鸢无所谓说道:“目前也没别的办法,试试便知。”
姜望摇头说道:“等真的没办法的时候再试吧。”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送死的,哪有先想把自己搞残的,但凡出现意外,就回天乏术了。
有玄一直在听着,但基本上没听懂。
虽知晓姜望身体有问题,却无法明白姜望待在阁楼的原因,也没明白李神鸢的话是什么意思,既然姜望拒绝,便或许是某种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秘术。
“我引它出来。”
有玄义无反顾的就要跃下阁楼。
姜望拽住他,说道:“别着急,虽然很意外让它逃脱,但那一刀足以让它受到重创,此刻任何办法都很难让它再露面。”
有玄问道:“那该如何?”
“百姓不见踪影,耽搁一会儿便会再出更多问题,万一它以献祭的方式给自己疗伤,便是生灵涂炭的景象,我们没时间等。”
这的确是很严重的问题。
姜望试着元神出窍,依旧没能成功。
他看向李神鸢,难道真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但他很执拗,一是不愿再经历那件事,二也是因为很冒险,目前任何可能会死的事情都不能做。
“那就让它无处可藏便是了。”
有玄惊异道:“姜先生想做什么?”
姜望平静说道:“毁城。”
有玄惊恐道:“但城里有百姓,虽然无法得见,可他们肯定还在城里!”
姜望笑道:“我说毁城,不是屠城。”
有玄很快反应过来,他面露疑色,说道:“姜先生有信心能做到?但凡出现一丁点意外,必会有人殒命。”
姜望执刀跨出阁楼,翻上楼檐,声音在暴雨里回荡,“除了躲藏在城里的怪物,谁都不会死。”
李神鸢探头说道:“你是要引雷么?”
姜望表情微滞,低眸看向她,羞恼道:“你别说话!”
真是破坏气氛!
姜望很快恢复正经模样,他当然没有把刀高高举起来,只是简单提在手里。
暴雨的轰鸣声仿若也要把这座城摧毁,虽有炫丽雷电在夜空里呼啸,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当然是很不合理的。
姜望尽可能做到心无旁骛,要纯粹毁掉这座城,而让其余之物或人完好无损,力量的控制尤为重要,稍有不慎,就会把整座城夷为平地,他至今还没有做过此类事情,便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灼热气息很细微的流淌,就像温柔手掌的轻抚,姜望抬头直面倾盆暴雨,像是和整个雨夜融为一体。
他清楚感知着每一滴雨珠,从高空坠落,过程里或偶有同别的雨珠碰撞破碎,溅起数倍更小的雨珠,最终接触地面,再次破碎的所有细节。
有刚刚从青石板缝隙里拱出的青草嫩芽,被无数雨珠洗礼,不堪重负,但仍倔强地抗衡命运。
神国里的灼热气息如雨珠般分散,很准确地避开每一滴雨珠,隐藏在全城各处。
姜望控制得有些艰难,他紧紧蹙着眉头。
而城中某处,女子有了新的琵琶。
她待在很阴暗的屋子里。
面前是一堆白骨。
曾躲在独轮车后面的少年蜷缩在屋子角落。
“需要更好的骨,才能做出更好的琵琶。”
屋子里响起哀怨的声音。
女子看了少年一眼,说道:“是我把你藏起来,你才能活着,你应该感恩,而非到处乱跑,明知怎么也跑不出去,何必那么犟呢。”
少年闷声说道:“是我把怪物带进来的。”
女子说道:“没有你,她也会来。”
少年沉默。
女子说道:“堰山君那个怪物,我们都惹不起,你很清楚,我花费了多少力气才逃出来,她身上有堰山君的气息,肯定是堰山君指引她来到这里,我们能做的只有躲着,今夜已是最后关头,她的目的即将完成,无暇他顾,若非如此,我也不敢抛头露面。”
少年满是歉意说道:“是我的错,让你露面,又让你受了伤。”
女子说道:“也非全然为了你,我看到了一张很完美的脸,能让我彻底摆脱堰山君的脸。”
少年有些害怕且紧张的说道:“就算换了脸,甚至换了身体,堰山君也能认出你,为何要伤害无辜!”
女子冷笑道:“你只是一介凡人,懂得什么,我换取的是所有,能够一定程度掩盖我的气息,虽然皮相只是表面,但我当然更愿意找到最完美的那张脸,而今夜看到的,不仅拥有完美的脸,也有着难以想象的根骨,那才是真正的完美。”
少年说道:“但你打不过那个拿刀的。”
女子面色一沉,忽觉伤处隐隐作痛,她表情渐渐狰狞,说道:“那个人的脸同样完美,但终究是男子,从各方面来讲,他都与那位姑娘无法相提并论,我能看到更深层面的事物,虽因道行限制,看得极其模糊,却决然不会出错!”
少年问道:“那堰山君又想让你帮忙看什么?”
女子神情稍缓,反而变得怪异,说道:“看花,看山,看书......我也不知祂究竟想让我看什么,祂让我看的什么就纯粹是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我如实回答,就会遭受惩罚,我胡乱回答,也会受到惩罚......堰山君就是怪物!”
少年平淡说道:“可祂曾经待我很好,我把祂当作父亲一般。”
女子阴郁瞧着他,冷笑道:“看你那废物模样,堰山君的心思难以琢磨,祂拥有无数面孔,表面上的,内心里的,谁知道我们见到的堰山君那张脸是不是真的堰山君?”
“祂确实待你很好,但换一副面孔,就会以陌生人的形象出现欺负你,你如何保证曾经遇见的所有人都是真的,他们很可能全是堰山君!”
少年抱着脑袋,哀嚎一声。
女子阴恻说道:“毕竟在堰山君的地界,哪来那么些人,甚至还有上山砍柴的樵夫,有在河边习书的读书人,你又是哪来的?”
少年抬眸回答道:“我是祂捡来的。”
女子嗤笑一声,看着少年清明的眼睛,说道:“这是父母常对自家小孩儿说的,你以为祂真的把你当亲儿子养?你没有记忆,只有待在堰山君身边的记忆,我一直很怀疑,或许你也是个怪物。”
少年倔强说道:“我不是怪物!”
女子没再理会他。
把少年带出来固然有好奇为何堰山君待他那般好,从而想威胁堰山君,可后来证明,少年在堰山君心里根本无足轻重。
也许堰山君只是无聊,祂以不同身份体验不同的乐趣,而少年的存在,是祂在体验当父亲的乐趣。
等到没有兴趣的时候,少年自然也就无需存在。
但女子能逃出来,的确跟少年有很大的关系。
虽然面对要杀他的堰山君,以及那些无情的话语,让得少年心里出现阴影,可女子始终怀疑,能够九死一生的逃出来,那个‘一’的契机,是堰山君给予的。
她没办法看透堰山君,也无法断定真相,唯有留着少年以观后续。
而只要有能彻底摆脱堰山君的机会,少年是怎么回事,女子没有特别想知道,毕竟留着少年便是为了保命,她现在心心念念的是李神鸢。
在达成目的之前,少年依旧得活着,因她难以保证,少年若死,堰山君会不会出现。
女子抑制不住想看到李神鸢。
却看到了阁楼上的身影。
无尽黑暗的夜色里,暴雨如瀑布倾泻,雷电未明时,一袭黑袍的姜望便很自然融入,但此刻他手里的刀正散发出极为夺目的寒芒。
宛若神明降临,瞬间驱散黑夜!
女子面露惊恐。
她意识到姜望在做很可怕的事情。
“快逃!”
女子抱着琵琶,拽住少年的手臂,疾掠出屋子。
恰逢此时,姜望蓦然睁眼。
长夜刀呼啸斩落。
刀气覆盖整座城。
早已散布的灼热气息如同蒸汽升腾,推着雨雾,形成奇异景象。
城池上空暴雨倾盆,白色蒸汽下的城池里却再无半点雨滴。
甚至很快变得干燥。
有房屋摇摇欲坠,下一刻崩裂,紧跟着满城皆是如此,无论多坚固的楼阁房屋都在刹那间化作齑粉。
而街面正常如初,房屋里的摆设家具等同样完好无损。
有分数层楼的高阁客栈等直接成了简易框架,没有被彻底摧毁,但俨然处于风吹便倒的状态。
姜望脚下的阁楼便成了全城唯一真正无损的地方。
汝鄢青趴在栏杆前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有玄惊叹道:“不愧是弱冠澡雪的姜先生。”
李神鸢则想着待我言出法随再强一些,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儿。
姜望飘回阁楼里,按住汝鄢青的脑袋,让她离栏杆远一点。
转身目视前方,姜望微微皱眉,说道:“看来城中另有一层屏障。”
他注意到了拽着少年奔袭的女子,却依旧没有半个别人的踪影。
有玄已经第一时间掠出阁楼,挥棍直袭女子后背。
将其重重砸倒在地。
少年滚至一旁,却没有吭一声。
有玄这回很机敏,一脚踏碎琵琶,因觉得让他迷失心智的就是琵琶声。
姜望只是看了一眼,人间最强洞冥境的有玄,不至于被轻易反杀,何况那女子伤势很重,他观察着已然成了真正空城的城池,寻找第二层屏障的所在。
有玄面露金刚怒相,质问道:“城中百姓都在哪里!”
女子趴在街上,抬眸看着再次破碎的琵琶,狰狞说道:“被你踏碎了。”
有玄豁然低头,金刚怒相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