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的话音刚落,大殿之外就响起来了一阵阵兵器落地的声音。
“咣当――咣当――”
刹那之间,许许多多的士卒就将自己手中的兵器扔到了地上,没有丝毫的犹豫。
赢疾脸色微微抽搐。
好家伙,这就是自己和安国君之间的差别么?
自己说了半天了,还不如安国君语气这么严肃、公事公办的讲明秦律管用?
当然了――
如果让那些士卒们说的话,他们虽然很相信陈野的人品,陈野只要做出了保证他们就会相信,但其实他们更相信的是“秦律”,也相信陈野会维护秦律的尊严。
这就是“人设”的作用了。
陈野数十年如一日的维护秦律,甚至为了维护秦律六亲不认的好处就是这样了。
哪怕是他的敌人,只要陈野说会按照秦律办事,那么敌人也会相信陈野。
这些士卒如此简单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眼看着无论是王太后还是两位公子都已经要输掉这一场谋逆的战争了。
若是这三人哪怕还有一些希望能够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士卒中或许也会有一些拼死而为。
财帛才最能够打动人心啊。
这才是铁律。
陈野微微一挥手,身后的士卒们便冲了上去,将这在场的众人都控制住。
而另外的一些士卒、内侍则是开始救火。
那燃烧着的大殿是秦国的“章台宫”,是整个秦国的政治中心,是秦王所居住的地方,自然不能够就这样子在火焰中燃烧的。
陈野走到了芈八子的身前。
芈八子就那样子站在那里,静静的不动。
其余的士卒敢抓公子悝和公子芾,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是王上还是大臣们恐怕都不会放过这两位公子,这两位公子最好的下场也是在牢狱中过一辈子,亦或者在宗室祠庙中过一辈子了。
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可王太后不同。
这是秦王的母亲,王上真的能够狠下心来对付这位王太后么?
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所以士卒们不敢动手,更不敢对这位王太后用强,所以只能够让在场的人中唯一一个有这个资格的人来了。
陈野走到了芈八子的身前,神色有些许复杂的看着这位宣太后。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您何必如此呢?”
陈野自顾自的说道:“您是觉着,王上的心中没有您,不将您放在心中是么?”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从小到大,您什么时候没有偏心过呢?”
“王上最喜爱您的时候,您喜爱的不是王上,而是其余的两位公子,是因为他们在您的身边时间最长是么?”
芈八子只是淡淡的说道:“你想说什么?”
陈野没有理会芈八子,只是继续说道:“可是您应该不知道,王上当初不在您身边的理由。”
他的嘴角带着些许嘲讽,此时的陈野像是在为秦王嬴稷打抱不平一样。
芈八子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陈野嘿嘿一笑:“想必王太后您自己都忘记了,王上六岁的时候,因为先王很宠爱王上,所以您跟王上说,要他好好的在父亲的身边,讨好王上,博得王上的宠爱。”
芈八子的神色逐渐的有了些许变化。
她看着陈野,但没有说话。
陈野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所以,王上便一直长时间的呆在先王的身边,以此来博得先王的宠爱。”
“先王十二年的时候,也就是即将称王的那一年,您被封为王后。”
“先王给出的理由是您生育了三个儿子,并且三个儿子都很聪慧。”
“是么?”
芈八子的声音有些干涸了:“你想说什么?”
陈野看着他说道:“但这件事情,实际上的理由是因为王上用“先王”答应给他的一个“承诺”换来的,为了这个承诺,王上听从了先王的话,自愿提出前往赵国为质子。”
“您的荣华,是用您的儿子千里迢迢远离家乡,去往他国为质子,九死一生换来的。”
芈八子站在那里,身躯有些许颤抖,她的眼睛中几乎带着些许泪水。
“想说什么?”
依旧是这样子的一句话,但这句话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些许的哽咽。
陈野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芈八子的问题,转而是继续说道:“还有,您以为是王上不愿意将两位公子要回来是么?”
他嘿嘿一笑:“他的确是憎恶两位公子,但却并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而是您在他成年之后,从来都没有再正眼看过他一眼。”
“王上想让您低头,告诉他,他是您最优秀的儿子。”
陈野没有等芈八子说出来那句“你想说什么?”便继续说道:“另外,您一定猜到了,这一次的事情是我与王上联手布局的。”
“但您一定猜测不到,为什么我解决您需要这么麻烦是么?”
陈野从怀中拿出一封诏书:“这是先王留下来的遗诏,诏书上明确写明了,废黜您的王后、王太后位,赐死。”
他将诏书展开,让芈八子仔细的看一看,表明自己并没有说谎。
芈八子站在那里,双手在袖子中紧紧的握着。
指甲扎破了她的掌心,点点滴滴的鲜血从掌心中落下,落在地上。
地面上已经漆黑一片了,那是血液干涸的颜色,今夜在这一片大殿上已然有太多的鲜血和牺牲了。
陈野慢悠悠的说道:“因为王上恳请我。”
“他说,我的母亲虽然不宠爱我,但一定不会帮助我的兄长谋逆的,因为我的母亲知道,若是两位兄长想要谋逆成功,就一定要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掉我。”
“母亲虽然不喜欢我,但不至于杀了我。”
陈野看着芈八子,像是看着一只冷血的蜘蛛一样:“这是王上的原话。”
“他告诉我,他愿意跟我打一个赌,这不是命令,但却是一个请求。”
“若王太后您没有帮助那两位公子谋逆,那么便希望我能够将这一封诏书焚烧,不要留下一个钳制他母亲的东西。”
“但若是王太后您帮助了两位公子谋逆,那么您的处置,王上便不再插手了。”
说完之后,陈野走到了芈八子的身前,眨了眨眼,像是一个老顽童一样。
“我虽然已经七十来岁了,但我却身体康健的很,可以跟你一起熬。”
“熬到哪一日咱们一块死掉。”
“但您的的确确是对不起王上,也不配王上为您这般的苦心孤诣,甚至放下了为王的尊严,也要为您请求。”
说完这话之后,陈野笑了笑,看着芈八子说道:“现在,还请您自己回到您的宫殿中去吧,等待最重要属于您的后果。”
陈野的话十分冰冷,但此时的芈八子像是失了神智一样,根本没有时间理会陈野话语中的冰冷。
她只是淡淡的、静静的、像是没有灵魂一样朝着自己的宫殿走去。
陈野转身,朝着偏殿的方向而去。
如今事情已经结束了,他要见一见嬴稷。
章台宫中
嬴稷站在那里,一身玄色的衣袍,背影中带着几分的孤寂。
之前因为着急忙慌的想要平定这一场祸事,所以他没有心思去想宫中的兵变以及背后必然会出现的人,但如今闲暇了下来后,他便想到了这一点。
芈八子终究还是选择了帮助她的两位儿子。
听到身后响起来的脚步声,嬴稷缓缓的说道:“安国君来了啊?”
他转过身子,看着陈野,脸上带着些许的薄红以及些许的迷茫,地面上四处扔着酒爵,整个大殿中也是一片没有办法掩盖的酒味。
这一切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嬴稷缓缓的开口问道:“为什么阿母就不能选择我一次呢?”
“当初在父亲身边的时候,阿母便没有选择我。”
“我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他的嘴角带着嘲讽:“可还是没有用!”
“咣当――”
嬴稷手中的酒杯被直接摔在了地上,与地面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他愤怒而又悲戚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明明我已经是秦王了,明明我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王上了,明明她已经是王太后了!”
“为什么呢?”
嬴稷跌坐在地上,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母亲会这么的偏心,即便自己成为了秦王都无法让自己母亲心中的那个天平偏向自己
陈野走到了嬴稷的身边,略微有些沉默。
是啊,为什么呢?
“王上,这从来是没有理由的事情。”
他像是安抚,又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任何人的爱都不是无缘无忧的,王太后会如此做,只能够说是王太后的选择。”
“您何必如此呢?”
“一位优秀的王上,首先需要抛却的就是他的感情;”
“王太后帮助您做到了这一点。”
陈野微微躬身行礼道:“此外,逆贼嬴悝、赢芾应当如何处理?还请王上决断。”
嬴稷只是无力的摆了摆手:“安国君以及几位辅国之臣商量着做罢。”
“孤不想掺和进去了。”
他怀中抱着酒爵,仰着头喝酒,酒顺着他的衣袍、脸颊缓缓落下,像是泪水一样。
陈野看着这样的嬴稷,只是微微行礼,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嬴稷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他以前悲伤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王太后宫中
芈八子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中倒影出来的自己,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么?”
她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自己对于三个孩子不同的情感注入,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她的偏心、不公平,在三个孩子心中都扎根,然后经过些许雨水一浇灌,就发芽、成长了。
这就是代价么?
她当初偏心的代价?
芈八子不知道,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许的失神,她好像觉着自己真的错了。
昭襄王三年,秋,秦国内乱,两位公子意图谋逆。
后被安国君平乱。
依照秦律,两位公子没有被留下任何情面的斩杀了,这是为了维护秦律的尊严。
当然――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
至于到底有没有“嬴稷”的嫉妒心作祟,这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了。
然而这一场战乱中另外的一件大事,却没有人再提及,那就是这场作乱的谋逆中另外一个参与者。
王太后芈八子。
王上没有提及,安国君没有提及,诸多辅国大臣也没有提及,谁都没有提及,仿佛是忘记了这个事情一样。
朝堂之上的事情还在继续。
安国君陈野依旧每天坐在大殿中发呆摸鱼,像是没有什么改变一样。
其余的大臣们依旧每日的争吵。
但安国君陈野那逐渐消瘦的身体却昭示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但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一点。
之前“病危”的事情很多人都反应了过来,那是安国君与王上的计谋,无数人希望这一次安国君的消瘦也同样是这样的“计谋”。
虽然这样的概率很小。
赵国,邯郸。
王宫中
一身华服的赵何站在那里,站在宫殿的门口,脸上带着些许不甘、些许愧疚,些许疯狂。
赵何便是赵惠文王,乃是让赵国达到顶峰的一个国君。
他的出现也正式表明了战国这个时代的出现。
赵惠文王仁义、宽容、像是一位完美的君子一样,在他的治理下赵国人才辈出,李牧、廉颇、蔺相如,以及著名的将相和,这都是在赵惠文王时期出现的事情。
然而此时的赵惠文王身上却是看不出一点的“仁义”“宽容”,他的脸上狰狞无比,只有一片报复成功后扭曲的快感。
“吱呀――”
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面前大殿的门缓缓的被身边的内侍推开了。
赵惠文王缓缓走了进去。
事实上,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阳光便照射进了这个屋子,屋子里面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胡子邋遢、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很久没有梳洗了。
他的面容惨白、整个人有些无力。
正是前一任赵王。
赵武灵王。
赵何的父亲。
赵武灵王缓缓的睁开眼睛,他勉强的抬起手,挡住那刺眼的阳光,阳光落在他的面上,让本就消瘦的他显得更加消瘦了。
“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显得很虚弱。
赵何站在赵武灵王的身前,脸上的神色更加凶恶,他咬着牙说道:“是啊,我来看看您有没有死!”
他的语气并不好,但赵武灵王却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想要让你大兄继承王位的想法。”
赵何看着赵武灵王说道:“是的,我当然知道。”
“可却不是你没有这个想法,而是你没有办法!”
赵武灵王并不生气:“是么?”
“你真的觉得,以当时我的威势,我还需要看顾谁的面子么?”
赵何愣了一下子,但紧接着就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看着赵武灵王说道:“只要你肯认错,下罪己诏,我立刻就让人给你送来食物和水!”
他的眼睛中充斥着血丝,显然也一样很久没有吃喝休息了。
“否则的话,你就等着饿死在这大殿中吧!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赵何的声音冷酷,但若是仔细听,还能够听到他声音中隐藏着的那一抹希冀。
他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认错,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下罪己诏。
这样他就可以给他食物和水了。
虽然依旧不会放他出去,也不会让他重新掌权,但至少不会继续饿着他了
赵武灵王勉力的坐了起来,嘴唇已经长时间未能饮水而变得干涸、甚至有了些死皮,他用沙哑的力气说道:“我不会的。”
赵何瞪着赵武灵王的眼睛像是疯了一样:“我会将你饿死在这里!我不会手软的!”
赵武灵王缓缓的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言不发了。
他似乎不想要回答,也不屑于再回答一遍。
赵何看着躺在那里的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宁愿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给自己道歉,下罪己诏的父亲!
他猛地仰起头,疯狂的大笑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好!”
赵何猛地回头,走出大殿,他冷酷的声音落在赵武灵王的耳朵中。
“令人将这大殿给我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连老鼠也不许给我放进去!”
“此后,任何人不得提起让!”
“他既然这么愿意呆在这里饿着,便让他饿着吧!”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赵武灵王躺在那里已经有些听不到赵何的声音了,等到赵何离去了许久之后,他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事实上,他愿意给自己的儿子道歉么?
当然愿意。
可是他不能下罪己诏,若是下了罪己诏,世人会如何说赵何呢?
说他嫉妒自己的兄长,暗害自己的父亲。
说他的掌权全部都是兵变,说他不孝。
天下人的口水能把赵何淹死!
赵武灵王不是为了赵何这个儿子,而是为了整个赵国!
一旦赵国国君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天下贤才的第一选择就不会再是赵国了!
虽然现在也不是。
但那会让本来对人才就没有什么吸引力的赵国,变得更惨。
赵武灵王躺在那里。
他宁愿饿死。
也不想让自己变法那么多年的成果,最后毁在这样的一件“小事”上。
然而赵惠文王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事情。
一直到赵武灵王活生生的饿死在了这大殿中。
昭襄王三年的冬天很快来临了。
自从秋天的时候,王太后带着两位公子谋逆后,国内的氛围就变了很多。
虽然无论是嬴稷还是陈野都未曾提及如何处置王太后,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太后日后再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不过还是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王太后最后的结局。
她自请闭宫不出,在宫中日日的参拜楚国山野之间的某个“小神”,不知道在祈求什么。
人们从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中只能够揣测,她在祈求平安。
因为有侍女听到了王太后口中曾经说出过这两个字。
并且有人借着这个机会上奏,说王太后已然知错,是不是可以不再困居宫中了。
至少应该给她王太后的体面。
嬴稷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天提出这个奏疏的人直接被嬴稷将奏疏扔在了脑袋上。
竹简直接将那人的脑袋砸破了。
后来从宫中流传出来消息,嬴稷前往王太后的宫中,准备说这个事情,但却被王太后请了个闭门羹。
王太后说自己潜心修行,不愿与人接触,沾染凡尘。
同时也下了一道诏书,说自己是自愿在宫中修行的,希望朝中不要有什么人污蔑王上。
这一道诏书出现的时候,人们都不敢相信,但却没有理由不相信。
昭襄王三年的冬天很难熬。
十一月的时候,安国君陈野告假半荀。
等到安国君再次上朝的时候,人们的眼睛中都带着了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发现安国君变了。
原来的安国君虽然老则老矣,但是却是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睛看谁一眼谁都要害怕的后退,而如今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无比。
原来的安国君不算胖,但多多少少是有些许肉的,如今的安国君几乎瘦成了一副骨架。
原来的安国君如同一盏充满了灯油,正在燃烧着照亮秦国这一片黑暗的油灯。
而如今.
油灯中的灯油仿佛已经燃尽了.
昭襄王十二月,上朝了仅仅三日的安国君再次告假。
这一次告假之后,安国君再也没有能够上朝。
太医令不断的前往安国君的府邸,不仅仅是太医令,就连民间那位有着“扁鹊”之称的医者,也说因为安国君的品性,所以愿意前来为安国君医治。
此“扁鹊”非彼“扁鹊”。
他是一个“称号”,传承自那位真正的神医“扁鹊”。
然而他看过之后,也同样摇头叹气,并且直言安国君还有两个多月的光景。
这个消息传出,天下有人痛哭、有人欢喜。
王太后宫中
芈八子的状态同样不是很好,她听着身边侍女说安国君的身体状况,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像是在撑着自己。
她幽幽叹了口气:“这是在熬着等我死啊。”
“算了。”
“毕竟已经又苟且了几个月了。”
“我也该去见先王了。”
说罢,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毒酒,一饮而尽。
她的心早就死了,不过也是一盏没有了灯芯的油灯罢了。
安国君府
陈野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躺在那里,呼吸急促,但却不肯死去。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父亲,宫中传来消息。”
“王太后,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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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襄王三年冬,安国君、王太后相继崩殂,秦国大哀。――《新秦书昭襄王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