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天近黄昏,虽然一整天都有些阴霾的天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呼啸而过的冷风明显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寒意。
不过,商如意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冷。
宇文晔用力的将她搂在怀里,哪怕隔着一层皮袄,他的体温也像是寻摸着怀里这具熟悉的身子和肌肤的味道,层层侵染到商如意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恍惚的觉得自己如置三春。
也是因为他的气息和温暖,才让她再度回想起那一段记忆时,没有那么难受。
她慢慢道:“事情就发生在我跟大哥商议婚事的时候,当时刚刚定下这件事,舅母就带着我去半岩寺祈福。但,在坐船过河的时候——”
想起当时的境遇,虽然已经过去许久,商如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宇文晔低头,用下巴轻轻的摩挲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种近乎狎昵的安抚,哪怕没有人看见,也令商如意有些脸红,甚至比刚刚那番亲吻还令她心神一荡。她抬头看向宇文晔,只见他柔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
“……嗯。”
“你刚刚说半岩寺,过河的时候?”
“嗯。”
宇文晔眉心微蹙,也想起了当初官夫人故去,他们一家人送灵去半岩寺,在坐船渡河时间,商如意那失魂落魄的,恐惧的样子。
现在,他有些明白,商如意的恐惧来自何处了。
他道:“所以,你是在过河的时候,被——借尸还魂了?”
宇文晔原本是想要用这一句话,就把这段遭遇说过去,也免了她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遭遇,但这个时候商如意反倒定下心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当时因为有些疲倦,就趴在船舱的窗户上小寐,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
“然后,我的身体里,突然多了……一個东西。”
“……!”
宇文晔环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的一紧。
商如意的呼吸也紧促了起来,但她没有停下,继续说道:“我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很快,我就觉得很痛,好像有什么力量,要把我整个人都撕碎了,又好像有什么要把我从我的身体里挤走。”
“……”
“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抵抗起来。”
“……”
“而那个时候,我们的船也正好靠岸了,舅母叫醒我想让我下船,但发现不管怎么喊,怎么推我,我都不醒,而且我身上滚烫,跟烧红了的碳一样。”
说到这里,她抬头,脸色愈加苍白的看着宇文晔:“我当时,其实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感觉得到,但我说不出话来,也没办法动弹,就只能看着舅母担心着急。她催促着人把我送回家,又叫来大夫给我治病。那几天,她和舅父不眠不休的守着我,她还经常彻夜流泪,只怕我有个什么万一。”???..Com
“……”
宇文晔看了她一会儿,轻轻道:“我明白。”
这一刻,听到这些话,他甚至连自己愿意被“利用”的那一点不甘不悦的心情,都放下了。
在情爱之前,仁爱与孝道,也是天性。
商如意为了自己的家人这样的“豁出去”,也是因为她曾经被那么温柔的爱着,自己总想要在她心里争个第一,但,又有什么好争的?
自己可以为了她豁出命去,哪怕当初硬闯江都,这一次单枪匹马到突厥牙帐,死在此地也在所不惜。可她的亲人,何尝不是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予了她许多的温情和庇护。孰轻孰重,谁能说得清?
又或者,亲情与情爱,本就不该去分高下的。
宇文晔道:“那,在你病着的那几天里,你一直——”
商如意点点头:“我一直在跟那个看不见,但挤在我身体里的东西争斗。”
“那后来——”
“后来,我突然觉得,我的身边来了一个,一个好像是人的东西。”
“好像是人?”
“对,那个——就叫他人吧,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突然过来,但周围守着我的舅父舅母他们都看不到他。他对着我连连磕头,还喊我‘贵人’,又说是他弄错了,才累得我受了这几日的苦,求我千万要宽恕他。”
“……”
“然后,他一抬手,就把我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给带走了。”
“……”
“而且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听见那个人嘀咕,说是,明明查了生辰八字也合,名里也都有‘明月’二字,而且掐了小指头也没反应,分明是可以借的,没想到这么小的一条河里,竟然能撞上两个。”
宇文晔深吸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信神佛,但从小到大混迹于军中,见过各色各型的人,也听过不少怪异传闻,很快就明白过来:“我听你说起来,来的这个好像是人的东西,像是,像是传说里的,鬼差一样的人。”
商如意点点头:“我醒来之后,也瞒着人去看了一些话本,有些传说里,的确有鬼差帮着命不该绝的人借尸还魂,而借尸还魂的那个尸,最要紧的就是生辰八字不能相克,寻摸准了这个人之后,还得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听那人的意思,他是靠掐人小指头,看对方有没有反应,来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宇文晔环着她腰肢的手抬起,轻抚上商如意的手。
指尖,也轻轻的捏了一下商如意的小指头。
她的确,没有一点反应,因为之前商如意就告诉过他,小时候被逐出家门,流浪的那几天里跟乞丐打架,被打断了小指骨。
这么一来,的确会被误会。
宇文晔道:“那么,那个挤进你身体里的,想要还魂的魂魄,就是虞明月?”
商如意点头:“我当时不知道她是谁,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她了。”
宇文晔沉沉的出了一口气,再一深想,更是把一些事情想通了,道:“也就是说,那个人,他本来想要把那条灵魂借尸还魂到虞明月的身上,却因为伱们两当时都处在半岩寺山脚下的那条河上,离得很近,于是就错找上了你。”
“……”
“而你,你跟她的八字不相克,身形也相近;加上你的小名叫明月奴,也算是有明月二字;再来,你的小指头早就被打断了,就算被掐也没有知觉,所以就被误认成了可以借的‘尸’。”
“……”
“但你奋力反抗,病了几天都不肯放弃,令那个魂魄不得安生,所以最后引来了鬼差,弄清楚了一切,才把那条魂魄又带走了。”
商如意想了想,他的话,与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思索得出的结论几乎相差无二,便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宇文晔皱眉,沉声道:“好个糊涂鬼差!”
商如意也在心里轻笑了一声,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人跟我连连磕头,我就一直骂他,他也不敢回嘴,只说自己刚上任,勾错了魂,又还错了身,罪该万死。”
宇文晔咬咬牙:“是罪该万死。”
“……”
“可惜他已经死了。”
“……”
“不过,先不说这个。最后,那条魂魄应该是——”
商如意道:“应该是还到了,真正的,虞明月的身上。”
宇文晔深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这个虞明月——”
商如意道:“身体是虞定兴的女儿,但魂魄,已经是那不知什么地方来的一条幽魂。”
“……”
这一回,事情算是说清楚了。
可宇文晔却沉默了下来。
商如意抬头看看他,虽然沉默着,但她能感觉得到宇文晔心跳得很厉害,平静只是一种本能的压抑,毕竟自己的这番话,这番经历,算是颠覆了宇文晔过去几十年对于世间万物的认知。
寻常人,只怕早就乱成一团了。
宇文晔的眼神虽然有些乱,但还是平静着,过了许久才看向商如意,叹息似得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商如意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还是不信吗?”
宇文晔目光闪烁着,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若不是你,我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
“但是你,你说的,我信。”
说着,他又像是警告似得,伸手再次勒了一下商如意的腰,道:“今后有什么事,得如实告诉我,不可以骗我,也不许瞒着我。”
商如意被勒得气紧了一下,笑道:“我知道啦。”
说着,眼神一黯:“其实我,我不是没想过告诉你,可是,我还是怕。”
“怕什么?”
“你记得那次我们那次去半岩寺送灵,在上山的半道上,遇到的那个姜愚,他讲的那个借尸还魂的故事吗?”
“当然记得。”
说到这里,宇文晔也回想起来,尤其是那个故事都结尾,是借尸还魂到小姐身上到那个捕蛇人因为被认定为妖邪,给小姐的家人钉进棺材,活活闷死。
他道:“所以,你不说是因为——”
商如意神情黯然,低下头道:“我怕你们嫌这事晦气,更憎恶邪气,这种事……”
宇文晔没说话。
的确,如今他能如此心平气和的紧搂着这具身子,听她说起那些诡异的事情,是因为他已经认定了怀中的小女子,哪怕真的是被借尸还魂的,只要她还是她,是那个与他一道经历过这么多的艰难险阻,仍令他动心不已的人,就行。
至于是商如意量如意,甚至张三李四王二狗,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若他们之间,还没有这样的感情——
他的确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去嫌恶她,更妄论娶她进门。
身份,从来不是令他们亲近的原因,
感情才是。
心中落定,人也真的平静了下来,另一个疑惑随即涌上心头。宇文晔道:“不过,那条魂魄,也就是现在的虞明月,她是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你又为什么能知道父皇的未来?”
商如意道:“她到底为什么有这样的本事,我不知道,只觉得她的这种‘本事’,好像不是卜算的本事,而是一种——本能。”
“本能?”
“对,她好像,本来就知道这些。”
宇文晔蹙眉,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商如意:“那你呢?”
说到这里,商如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提起这个,宇文晔也笑了起来。
他当然记得,这话是商如意跟他说起自己的指头是因为跟乞丐抢吃的被打断时说的。说起来,她出身名门,也算娇生惯养,寻常这样的娇小姐流落街头,只怕会被欺负得很惨。可她虽然落魄了,却不肯吃一点亏,哪怕一群乞丐欺负她,她也不认命,就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
若没有这样的心性——被借尸还魂时,只怕也撑不了那么久。
更不能再这样的乱世,几番遭劫,仍全身而退。
宇文晔笑道:“我当然记得。”
商如意道:“那个东西,在我身体里折腾了好几天,把我弄得重病了一场,险些给挤出去,那我不就死了吗?这么大的委屈,我哪里肯白受?”
“……”
“所以,我一发火,从对方身上扯下了一些东西。”
“扯?”
“说是扯,其实,我也不知道算是什么,总之就是,我抢了那条魂魄的东西。然后,我突然好像,就知道了一些事情。”
宇文晔的呼吸一沉:“也就是,父皇的事?”
商如意的点点头。
她说道:“其实,我抢下了那些东西之后,那些东西终究不属于我,为了让这些东西留下来,属于我,我又跟那些东西耗了几天,病情更加重了一些,就在那样浑浑噩噩,好像随时都要死掉的时候,我终于,接纳了那些东西。”
“……”
“也就弄明白了几件事。”
宇文晔的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止住,面色凝重的道:“你知道了,父皇会取大业而代之,登基称帝,成为大盛王朝的高祖皇帝。”
商如意点头:“是。”
“还有呢?”
看着他闪烁的目光,商如意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更本能的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还知道了,他的太子,会兵变,被杀!”
“……”
“而他的太子——”
宇文晔深吸了一口气,冷峻的眼中更闪烁出了几缕森冷的光,道:“也就是,与你议亲之人。”
“……”
“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