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郡主不是易做梦的体质,她入睡快,醒得早,浅眠的频率比较多。
约摸是今日太累了,又喝了点酒,再加上偶遇故人小王爷,她难得梦见小时候的一些事。
春日梨花开,新旧参半的院子里,小小的九郡主被二师父盯着扎马步,出一点错就会被踢屁股,一头栽进梨花堆里。
小九郡主呸呸吐着梨花花瓣,二师父提溜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放好,门外传来五师父的骂声。
“王灵灵你个老女人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躲在木头家里!”
二师父装作没听见,拎着小九郡主拍拍她脸上、头上的梨花:“重新扎马步,要稳。”
小九郡主问:“要多稳才可以呀?”
二师父说:“稳到我踢你屁股你也不会摔个狗啃泥,摔得丑死了。”
小九郡主长长叹了口气:“练功好难啊。”
门外五师父还在骂:“王灵灵你死了还是聋了?别给我装作听不见,马上把你昨儿从我房里捞走的五百两黄金还给我!你自己卖豆腐赚不到钱就来偷我的钱,你敢不敢要点脸?!”
向来不要脸的二师父对此无动于衷。
小九郡主有点纠结,一边伸长手臂扎马步,一边皱巴着眉毛:“二师父,五师父说你偷她金子。”
“听她胡说,我是那种人吗?”
二师父一屁股坐进竹制的躺椅里,悠哉悠哉倒了杯酒,就着两块豆腐吃起了下午茶。
小九郡主老实点头:“你是。”
然后屁股又被踹了一脚。
小九郡主习惯了二师父的坏脾气,摇摇晃晃从梨花堆里爬起来,拍拍头发拍拍屁股,继续扎自己的马步。
二师父见她如此乖巧,举着杯子凑到她面前哄骗道:“小酒想不想喝酒?好香呢。”
小九郡主说:“五师父不让我喝酒。”
二师父嘲笑道:“陆青衣那死丫头都把你塞怡红院里给她跑腿儿了,该看的不该看的你可不都看光了?她哪来的脸叫你别喝酒?”
小九郡主觉得两位师父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迟疑片刻便张开嘴巴要试试。
五师父似乎终于受不了二师父的装死,直接用轻功飞了过来,进来就看见一袭红衣的二师父喂小孩喝酒,顿时火冒三丈。
“王灵灵你想死啊竟然喂小酒喝酒?!她才十岁!你想噎死她吗?!”
五师父一把拍掉二师父的酒杯,还把桌子上的酒杯茶盏全踢翻,没喝够的二师父也火了,两人当场便在院子里大打出手。
梨花满天飞舞。
两位师父三天吵一架,五天打一架,小九郡主司空见惯了,经验使然,在被二人的掌风扫到之前默默离开两个单身女人的战场,溜到厨房后面的三师父那里看他劈柴。
二师父说三师父是她捡回来的,因为他在外面摔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是谁,她就好心将人领回来做苦力,三师父话少,二师父就给他起名叫木头。
谁知道领回来没几天,他就自己跑去赌坊做了打手,每月领最多的银子,做最苦力的活儿,回家还要将赚来的银子交给二师父。
小九郡主最同情三师父了。
三师父长得很好看,和二师父五师父的好看不一样,三师父虽然看起来瘦瘦高高好欺负,但站在他身边却很有安全感,小九郡主特别喜欢和三师父待在一起。
绝对不是因为三师父话不多,就算她练功没练好,三师父也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罚她。
“三师父,二师父和五师父又打起来了。”小九郡主蹲在三师父身边说,“她们快要把你院子里的梨花打坏了。”
三师父淡定劈柴:“嗯。”
小九郡主又说:“二师父把你埋起来的酒也喝掉了。”
三师父又捡起一根柴火,头都没抬:“她埋的。”
哦,这个道理她懂,二师父埋的酒,二师父自己挖出来喝了,没毛病。
小九郡主听见后院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由担心:“三师父,二师父和五师父快要把你的院子拆了。”
三师父依旧专心劈柴:“再建。”
小九郡主觉得三师父说得也有道理,想了想又说:“三师父,五师父说二师父喜欢你,你喜不喜欢二师父呀?”
三师父劈柴的动作一顿。
小九郡主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你们会成亲吗?等你们成亲了,我可以不练功,休息一天吗?”
三师父终于不劈柴了。
三师父直起身。
三师父将柴刀放进她手里,瘫着一张脸说:“把这里的柴全劈完,劈不完不许吃饭。”
小九郡主:“……”
小九郡主:“???”
小九郡主傻眼了,这不是她的三师父,三师父从来不会一次说这么多话,更不会罚她去劈柴!
之后九郡主就在梦里劈了一夜的柴,隔天一早醒来时腰酸背痛,整个人像是刚被二师父痛揍了一顿,连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三师父果然是我永远的噩梦。九郡主痛苦难耐地想。
她嘶着气坐起身,一边活动僵硬的手脚,一边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
我打赢了。九郡主后知后觉地想。
昨晚她太高兴了,一晚上赚足了七百两白银与三百两黄金,一时激动便请整栋楼的参与者们喝酒,自己也喝光了半坛子的无极酒,最后还是死拽着阿月的衣裳要他背自己回去。
她太理所应当了,以至于没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有人瞎起哄。
少年低下头轻嗅她身上的酒味,有些无奈,没有背她,反而将她打横抱起,她迷迷糊糊中又闻到那股让她心神恍惚的香味,忍不住更加向他靠近,搂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肩窝咕哝。
“阿月。”
他应一声。
“阿月阿月阿月。”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像是只会说这两个字。
他也不厌其烦地应着,声音里带笑。
“阿月,我是阿酒,举杯邀明月的酒,”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人声吵闹,有人划拳干杯,有人唱歌跳舞,还有人把擂台当做鼓胡乱击打一通。
她仿佛听见少年说了什么,三个字的,可是其他人的声音太吵,她听不清,越是努力去听,越是听不清。
想不起来。
九郡主死活想不起来少年昨晚说的那三个字是什么,狠狠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自我郁闷。
九郡主想,所以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要不要直接去问他?可是以前都没问过,现在突然问起来,他会不会觉得我意图不轨?可是我没有想对他意图不轨……好像也不是一点没有……?
想到这,九郡主竟然愣了下,仿佛大晴天的迎头而来一道霹雳,屏住呼吸,缓缓睁大眼睛。
她太震惊了,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仅一扇月牙窗之隔的外室中竟然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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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坐在桌前,从容剥了一碟子的坚果与瓜子,依旧是一身黑底红纹的劲衣,衣着装扮几乎与昨日无异,唯独右耳换上一只新的耳饰,小小一朵桃花悄悄藏在他耳后,谁也看不见。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头子,老头直勾勾瞪着他,表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如果不是少年尚且坐在这里,老头早就冲进内室将睡觉的九郡主呼噜起来了。
他越是焦灼,对面的少年越是闲适。
少年剥完一碟果子,接着剥第二碟,他手边已经放了三碟瓜子,两碟果子,一碟去了核的糖葫芦。
他还嫌不够,低垂着乌黑眼睫慢悠悠地继续剥,剥完也不打算给客人尝尝。
副岛主忍不住想问他究竟想剥几碟,剥完又不吃,摆在这里给谁看?能不能快点剥完,然后他们俩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
少年放下瓜子,喝了口冷掉的茶。
副岛主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少年肩头那只颜色艳丽的蛊立刻弓起身露出尖利的牙齿。
副岛主重新闭上嘴。
苗疆人都好烦啊,动不动就放蛊吓唬人。
昨晚有人想强行闯进来找那踢场的少女,少年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人却惨叫着捂住耳朵跌倒在地,指缝里满是鲜血,耳朵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蛊咬掉半只。
众人大骇。
少年姿态散漫地坐在桌边,长发用彩色发带高高束起,发带尾端掺入黑发,静静垂在他肩头。
他微低头,不紧不慢地剥着瓜子,窗外的毒虫与隐藏的蛊受他驱使,虎视眈眈地堵在门前,形成一道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屏障。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一个字,屋门大开,好似并没有不欢迎任何人,其实全是假的,谁敢迈进一步,整只脚就没了。
明明他看着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已,手段却如此狠戾。
收到消息赶来的无极岛人将这层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无极岛的人谁都不能靠近。
副岛主姗姗来迟亮明身份,依旧没得到少年多余的一个眼神。
若是使用暴力的话,并非不能通过这道危险的屏障,可那少年是踢场少女的朋友,甚至还有可能是她夫君,他们若想从少女口中得知岛主的下落,必然不能对这位少年动粗。
副岛主又气又急,索性遣散其他人,独独留下自己,后半夜少年撤了蛊与毒虫,副岛主这才得以进屋。
但少年依旧没有开口说一句话,除了最初在副岛主想要开口解释时,他抬起食指竖在唇边漫不经心“嘘”了声,之后便无言到天明。
副岛主坐得腰酸背疼,他年纪大了禁不得折腾,更何况他只是个擅长阵法布置的普通老头,这么一夜坐下来,整个人快活得快要下去和阎王爷喝茶下棋了。
僵态终结于内屋忽然传来的一声“咚”。
少年起身进屋。
副岛主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危险的蛊虫才揉揉腿,迟一步跟进去。
然后就看见在别人面前一副目空无人姿态的少年疑惑地歪了下头,极轻地笑了声。
萦绕周身一整夜的危险气息转瞬收敛,眼前的少年不过是一名真正的、好似无害的少年。
副岛主面露错愕。
·
九郡主因为发现一件令她难以置信的糊涂事,一时没把持住搁床上翻滚数圈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一圈就滚到了地上,脑袋磕到地板,疼得直嘶气。
外面有人走进来,她猜到是少年,心口古怪地揪了揪,捂着额头抬起脑袋,看见他竟然以指抵唇笑了起来。
她有点窘迫,悄悄将捂额头的手指往下松松,连带着遮住眼睛,自欺欺人一般假装无事发生。
黑暗中也能感觉到有人走近,短靴上的银链随他走动而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停在她身前。
他在看她。
九郡主的脸越来越红,在少年伸手准备将她扶起来时,她整个人好似察觉到般猛地向后一缩。
少年的手落空了。
九郡主看不见,等她挣扎着放下手时,他已经收回落空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瞧着她,从眉到眼,一点一点地看。
宛如凌迟,让人浑身难受。
九郡主有点莫名的尴尬,想说些什么转移注意力,憋了半天只蹦出一句:“阿月,我、我做噩梦了……”
少年随意地蹲在她身前,手心搭在双膝上,侵略性的眸光微微敛起:“做了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九郡主避开他的眼神:“我梦到我十岁的时候,三师父叫我劈柴。”
她抬手比划了好大一圈,又将视线转回来,心有余悸道:“整个厨房的柴火叫我一个人劈,劈不完还不给我饭吃,就因为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二师父,他一定是心虚。”
少年思考了一下,抬手托起下颌,像是当真只打算与她闲聊,好奇道:“你如何知道你三师父喜欢你二师父?”
“因为他就是喜欢。”九郡主因为他放松的姿态而放松下来,肯定地说,“我感觉,三师父就是喜欢二师父。”
“感觉?”少年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感觉这么准的话,那你能感觉到……”
说到这,他突兀地停住,唇角轻抿,神色莫测地看着她。
她等了片刻,没等到他下一句,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有点不自在地咳了声,挥挥手道:“我能感觉到什么?”
“没什么。”少年懒声道,“夸你厉害呢。”
时隔多日终于又被少年夸赞厉害,九郡主一时飘飘然,靠着床沿挺胸抬头道,对上他戏谑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别开眼。
下一瞬,没忍住,重新将目光转回来,落点在他右耳的耳饰上。
“你真戴了?”
她伸手去摸了下,温热的指尖碰到冰冷的耳饰,她瞬间回过神,讪讪缩回手的同时,不经意间却又瞧见他束发常用的银色发圈也换成了她送的普通发带。
心口似乎有一处地方急速塌陷,转瞬却又被这条发带严丝合缝地束起,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