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郡主收到一封信,是六郡主传来的。
她举着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神色凝重,似乎是在甄别信上内容的真实性。
少年揪着她的发尾想给她编辫子,但她左边跑跑迎着太阳看信,右边跑跑对着水盆里的水看信,非要搞清楚这封信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年只得跟着她左边跑右边走,手不离她的头发。
九郡主确认再三,揪着信兴奋到原地转了三个圈,激动地张嘴无声呐喊。
发尾终于脱离少年的手心,他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手指,又看了看她难以自制的高兴,无奈地笑了下,抬手抵住她额头:“转这么多圈,你不晕?”
九郡主确实有点晕,便晕乎乎地说:“我太开心了,我六姐终于、终于、终于当皇帝了。”
少年波澜不惊地哦了声:“恭喜恭喜。”
他们人在北域,消息来自中原,从楚今朝登基至今,中间应该隔了好几天。
也就是说,楚今朝派来北域的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苗疆和西域两族的人应该也在路上,等两方碰了面,大约就是世间大乱的时刻。
一无所知的九郡主扑进少年怀里:“阿月阿月,小六做了皇帝,我以后就不用继续假装别人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带你游遍中原啦,到时候没有人再敢拦着我们。”
少年摸摸她脑袋:“想好接下来要去哪里了吗?”
“桃花坞,之前就一直说要去桃花坞,这次绝对不能再耽搁了。”九郡主碎碎念,“等我们看了碎玉蓝开花,找到我外祖母的遗体,之后就转道去桃花坞将外祖母葬在那里,最后回京城看望小六。”
专门送信过来的封无缘看着他俩旁若无人的对话,忍不住咳嗽两声试图吸引对面的注意。
九郡主抬起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眨巴眼。
封无缘瞥了眼少年,转头对九郡主叮嘱道:“日后回去见了你二师父和三师父,可千万别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
“为什么?”九郡主回头看少年,“我们方才放肆吗?”
少年抬手将她压乱的发丝揉顺,眼也不眨道:“应当挺收敛的,对吧四师父?”
封无缘:“我跟你说过没成亲之前不要乱叫人。”
“好的未来四师父。”少年眼梢微弯,重复了一遍九郡主的问题,“为何不能放肆?”
封无缘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好似想到什么而有些心虚的九郡主,慢吞吞道:“毕竟我是小九五位师父里脾气最好的一位。”
也是武功最差劲的。
真打起来,他肯定打不过少年,但若是其他四位联手,这位继承了谢清醒全部天赋的天才少年还真不见得能赢。
少年对他的暗示不置可否,自顾自低下眼,手指卷起九郡主垂在身后的黑发继续编头发。
九郡主显然也想到封无缘说的那一点,是以才会心虚地晃了下眼神,身体向后仰了仰,选择转移话题:“四师父,为什么这次只有你来北域?大师父没来吗?”
“李胖子忙着收拾武林盟的烂摊子,来不了。”
九郡主顿时更心虚了,毕竟武林盟那事儿还是她捅出来的,干巴巴道:“那,那二师父和三师父呢?”
“他们负责护你六姐登基,小六年纪还小,又是女子,朝中上下定会不大安稳,等局势稳定下来他们才能抽开身过来找你麻烦。”
九郡主嘀咕:“找麻烦的话就算了吧,我还想再多玩两年呢。”
她又想起来:“那五师父呢?五师父也是北域人,她应该也会来北域的吧?”
封无缘看了眼懒洋洋给她扎辫子的少年,少年察觉到什么似的抬了下眼。
封无缘说:“青衣已经在路上了。”
·
凉城以南数百里的淡雪之地,陆青衣一袭青袍坐在路边的驿站中歇息。
外面的积雪很薄,比起北域其他地区,这里已经算是暖的,马匹拴在木栓上,马蹄踏雪。
她头发全部拢起卷入斗笠,单手撩开斗笠的纱喝了杯热茶。
小二问她需不需要点吃的,她说不用。
半柱香后,陆青衣阖上眼,驿站中喝茶歇息的过路人拿出刀剑悄悄靠近她,剑刃闪出积雪的寒光。
陆青衣倏然睁眼,青袖似被风扬起,青叶暗器飞花般散出。
片刻后。
陆青衣踢开满地的尸体,弯腰捡起散落的青叶暗器,自言自语:“早知道就多带些暗器,这一路上杀的人太多,暗器都用完了。”
最后还得她自己把暗器重新捡回来擦干净,真麻烦。
陆青衣翻身上马,直视远方,在心中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便是碎玉蓝开花之日,亦是她与陆听雪的二十年之约到期之日。
“还有五日。”
陆青衣仰头看天,感觉到一片碎雪落在她脸上,恍惚中好似又看见故人。
陆听雪知道自己被种下寄心蛊的第一时间便是找到陆青衣,告诉她立刻离开北域,带着谢青絮一起走,所有人日后也不许再回北域,否则听雨阁与听雪阁的人便会再次沦为元帝杀人的刀。
可她们没能走掉。
元帝早料到陆听雪会去找她们,命人封住城门,将她们扣死在城内。
听雪阁的人不知发生何事,留在阁中静候消息,陆听雪随元帝回去。
陆听雪说:“让青衣和无缘走。”
元帝说谁也不能放走,尤其是陆青衣。
除了谢青絮,陆青衣与陆听雪最为亲近,若要威胁陆听雪,谢青絮与陆青衣谁也不能少。
陆听雪便将剑横在他颈前,眉目冷淡道:“那便一起死。”
元帝不怒反笑:“你不会杀死我,不是因为寄心蛊,而是因为谢青絮,你知道,孤可以在你身上种下寄心蛊,自然也可以在青絮身上种下别的蛊。
“孤若死了,整个北域便会陷入大乱,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北域人民陷入水深火热,你想要天下太平,正因如此才会选择做孤手中的刀,平北域叛乱,稳北域江山。
“可你又太过心慈手软,不肯助我统一中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听雪,你为了一个中原人选择背叛孤,如今还想再背叛孤第二次?”
陆听雪握紧长剑,冷眼看着他。
玉千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也许是皇位足以吞噬人的内心,他的眼中再也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一统四国的贪婪。
陆听雪小时候颠沛流离,吃不饱穿不暖,平生最恨战乱。玉千雪曾受命前去灾荒之地赈灾,在半路将她捡了回去,训练她成为自己最忠诚的部下,为自己卖命。
她是最锋利的刀,亦是最柔软的刃。
陆听雪收了剑,道:“不是我背叛了你,而是你背叛了北域。”
她就不该从中原回来,北域传来消息说玉千雪病危,她便匆忙带着中原的神医赶回来替他医治,谁知却中了他的圈套,被他趁机种下寄心蛊。
寄心蛊下,死伤无数。
她太信任玉千雪了,可她忘了离开北域的这些年,皇位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
玉千雪早就不是原来那个玉千雪了。
陆青衣和陆听雪被困在宫中,五日后,陆青衣才被放出去。
元帝立在门外,北域的月光洒下来,将他半张脸笼入阴影。
他缓缓道:“青絮自愿前往中原,为北域潜入中原皇族做内应,助我日后一统两域。”
陆听雪惊怒。
元帝笑道:“青絮如此聪慧,心知留下只能成为你的软肋,便主动请求隐藏身份前往中原为北域做事,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孤放了陆青衣和封无缘。听雪,你的女儿没有为你着想,这就是中原人肮脏自私的血脉吗?”
他一向看不起中原人,尤其当他最信任的部下与他最讨厌的中原人在一起,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有多憎恨中原人,就有多想掐死谢青絮。
可陆听雪反而因此冷静下来。
元帝不会放她走的,即便谢青絮要求放了她,他也不会同意,所以她只要求带走两个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威胁的孩子。
“听雪,你若有事,青絮在中原也不会好过,你可千万不要想着伤害自己。”元帝点着她的胸口说,“子蛊寄宿在你心上疼不疼?你背叛了孤,孤的心很疼啊。”
陆听雪拨开他的手:“你很烦。”
元帝也不生气,反而偏头看着陆青衣道:“封无缘五日前已带着青絮离开北域,并且承诺二十年之内绝不踏入北域。青衣,你如何选择?”
陆青衣站在陆听雪身前,毫不犹豫选择留下来。
元帝说:“可以。”
等他离开,陆听雪却抚摸着她的发顶说:“留在我身边没有任何意义,青衣,阿絮才是最需要你的人。”
最初,年纪尚小的陆青衣不懂为何陆听雪会这么说,只知道第二日她便被送出北域。
“从今日起,你便是听雨阁的阁主,听雨阁二十年之内不得踏入北域半步。”陆听雪将听雨阁主的令牌交给她,命令道,“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许回来。”
多年后,陆青衣才明白陆听雪此举的意义。
元帝想要用谢青絮掣肘陆听雪,又想用陆听雪牵制谢青絮,并且试图以此获得中原的情报,他刚愎自用地以为他是一石二鸟,他以为他连陆听雪都掌控住了,小小年纪的谢青絮更加不算什么,可偏偏因此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谢青絮身有残疾天生无法习武,可她太过聪明,五岁便可为扩大听雨阁的影响势力而出谋划策,七岁便可将计就计将听雨阁从北域元帝的掌控中不动声色地剥离。
而拥有左膀右臂的谢青絮便更是如虎添翼。
得到消息后从边关匆忙赶回来的谢清醒找到自家女儿时,她已经挑选好最合适的皇族人选,只待接近他,获得他的信任,那个人正是九郡主的生父,阳王楚随望。
“他最好骗。”谢青絮斟酌着说,“没有野心,为人也不错,善良易心软,所有皇族中只有他最不惹人注目,只要得到他的信任,之后很多事都会变得没那么费力。”
谢清醒问她想做什么,她抬手接住一片青绿色落叶,抬眸看着父亲的眼睛,声音虽还稚嫩,却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杀了玉千雪,救我娘,统一天下。”
谢清醒沉默着看她,很久之后才说说:“好。”
顿了顿,他直起身,将那片青叶攥入手中:“你娘应当由我来救,你只要杀玉千雪,统一天下。”
谢青絮与他击掌。
陆青衣站在她身后的影子里说:“日后有我保护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后,听雨阁的陆青衣便成为谢青絮手中的刀。
智多近妖的谢青絮缜密地料想了一切,唯独忽略一点。
陆听雪的心脏被寄心蛊蚕食,时日不多了。
陆听雪死后,元帝立即出卖可能会背叛他的谢青絮,以致中原京城动荡,一连揪出数名细作。
其中一位便是阳王王妃,阿絮。
世人只知她叫阿絮,鲜少人知她真名唤作谢青絮。
五岁的九郡主身为细作之女少不得受些罪,阳王于心不忍,恳请陛下宽容,罪不及孩童。
阳王夜半进宫向修帝请愿献出一切,连封号都可以不要,愿意做一名平民百姓,甚至流落边疆,只求陛下能够饶女儿一命。
修帝为之动容,说不知者无罪,便留了小小的九郡主一命。
九郡主上房揭瓦,修帝说有习武的天赋,阳王派人将九郡主打了一顿。
九郡主写诗作画,修帝说有阿絮的天赋,阳王派人将九郡主房屋内的一切摔砸打尽。
阳王找到教九郡主功夫的老乞丐,给了他一袋金子说:“你可愿与我合作?”
老乞丐掂着金袋子说:“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阳王道:“我要你的人时时刻刻盯着小九,替她隐藏习武交友的行迹,她只能做一个被所有人唾弃嫌恶的九郡主。”
老乞丐说好,转头便将九郡主逐出师门,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爹给了我一袋金子,要我时刻盯着你将你的行踪汇报与他。看在你我曾师徒一场的份上我将这件事告诉你,日后你便多注意你的行踪,可千万别被我抓住什么把柄去换钱。”
七岁的九郡主伤心又愤怒,她跑回家把攒了两年的钱全部摔在老乞丐面前,哭着喊:“我爹不要我,我师父也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
老乞丐弯腰将摔在地上的铜钱一点点捡起来放进她手中:“你走吧。”
“师父,你也不要我了吗?”小女孩眼睛红红,小心翼翼拉着他破烂的衣角哽咽着问,“我只有师父了,你真的也不要我了吗?”
“你又不能给我钱。”老乞丐拽开她的手,露出阳王给他的一袋金子说,“这是你爹给我的钱,你能给我更多吗?”
九郡主咬牙擦干泪水,将沾了灰的铜钱仔细放进怀中,她仰着头说:“我会赚很多钱,我会赚到比我爹给你的更多的钱。”
老乞丐施舍般给了她一锭小金子:“现在是我的钱更多。”
九郡主摔下那锭金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青衣找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四位师父。
她说要收她做徒弟,她只问了一句:“你也会将我逐出师门吗?”
陆青衣说:“我可以将任何人逐出师门,唯独你,我永远不会那么做。”
九郡主顿时笑得露出两颗小尖牙,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将身上所有的钱全塞进她手中,清清脆脆地喊:“五师父!”
……
陆青衣迎着冷风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氤氲了她眼前的视野,她神色冷肃,扯起缰绳,倏地挥鞭驾马。
“驾!”
青衣远去,徒留一行马蹄印下的雪中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