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了致生夜不归宿的那一晚,了了就猜到了这件事会跟连吟枝有关。
她来这里这么久,老了每天都是白天修复壁画,晚上回家看书写日志,连参与同事间的娱乐活动都极少极少。
他总说时间不够用,连沙漠里那么难熬的午休时间也从不浪费。不然,也不会让了了每天中午都去给他送饭。
能让了致生打破日常惯例,甚至不愿意和她交代一声的,了了想来想去,也就是连吟枝了。
虽然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父母感情破裂,婚姻危机时总要瞒着小孩,但……大家都这么做,可能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吧。
了致生对了了的洞察力是既感意外又不完全意外,他知道了了很聪明,但不知道她早已经察觉了他与连吟枝之间有无法修复的婚姻裂缝。
他没再隐瞒,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了了。
那日下午,传达室的老方突然找了过来。
了致生那会正和老魏在吐槽研究院给安排的心理疏导,老魏觉得研究院这波送温暖送得也太滞后了一些,心里很不情愿:“离沙尘暴这事都过去多久了,真有心理阴影的早就打离职报告了,谁还在这等着见心理医生啊。”
深有同感的了致生,立刻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每天清理沙子都快清理得口吐白沫了,还给安排了一星期两次的心理疏导,这不是占用休息时间吗?这跟加班有什么区别!”
老魏哼笑了两声,开玩笑道:“人家心理医生加班好歹还给加班费呢,我们加班有什么呀?不交咨询费已经很好了。”
了致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壁画角落的沟槽里又攒了一层细沙,苦恼的同时,突发奇想道:“诶,你说,我去见人家心理医生,然后让她过来帮我铲沙子怎么样?这样我俩谁都不吃亏了。”
说完,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摩拳擦掌地打算找机会实施一番。
老魏刚拧开水壶要喝水,闻言,水还没咽下去先喷了出来,他抚掌大笑,直夸了致生是个逻辑鬼才:“我终于知道你家了了是像谁了,这不完全跟你一个调子刻出来的?”
了致生也得意着,结果一转头,就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的老方,正凑过耳朵听热闹。
他吓了一跳,赶紧踢了老魏一脚,老魏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老方。
老方是研究院某领导的亲戚,委派心理医生做心理疏导就是他家那位亲戚的好主意。结果,他和老魏偷偷说人坏话,还被听了个正着。
这一下,不管是说坏话的还是听坏话的,反正三个人都挺尴尬的。
但成年人嘛,谁没在背后嘴过几句领导呢。
了致生厚脸皮惯了,赶紧调整了下表情,热情地迎上去,他一副刚看见老方的模样,惊喜道:“诶老方!什么风把你吹这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晒得慌。”
老方干笑了两声
,也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背着手走进石窟里:“我也刚过来。”他把揣了一路的信递给了致生:“是这样的,上回沙尘暴,那信箱不是被埋了吗?我怕有什么重要文件或者家书什么的没让你们收着,耽误事,就费了点劲给都找出来了。这是你的。今天左右没什么事,我就溜达着给你送过来了。”
了致生意外极了,他接过信封前后看了看:“呦,这是我爱人寄来的。”他伸出手,与老方的握了握,表面功夫做得好极了:“你这人啊,就是热心,很为大家考虑。哎呦,我们有你这样的同志,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方听着受用,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尽量表现地不以为意:“这我应该做的,你赶紧看吧。那个去研究院的物资车,今晚八点才出发,你要是有回信赶紧送过来,我给你发走。”
了致生连声感谢。
老方也被他的热情冲得晕头巴脑的,臊着一张脸就走了。但走了没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真诚地问了一句:“那个心理医生,是真的没有必要吗?”
了致生拆信的手顿时僵住。
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老魏背对着两人,憋笑憋到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疯狂颤抖。
最后,还是了致生硬着头皮打哈哈:“有,怎么没有!我俩就开玩笑呢,这领导对我们如此体恤关怀的,我们还能不知好歹吗,你说是吧?”
老方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反正走的时候步履轻盈,应当是不会去打小报告了。
不过了致生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他看完连吟枝寄来的书信,顿时整张脸都绿了。他匆匆跟老魏打了声招呼,沉着脸去基地传达室回信了。
老方前脚回的工位,见了致生后脚就跟来了,还打趣了一句:“你们夫妻两感情可真好,这信刚看完,就热火朝天地来回信了。”
了致生心里装着事,也没心情搭理老方,阴沉着脸,从桌上拿了纸笔,准备回信。
老方原本正踮着脚想看两眼书信内容,陡一瞧见“我不同意离婚”这六个大字,心里咯噔一声,忙找了个借口避了开去。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凡是在塔卡沙漠搞修复工作的男人,十天半个月的就要被在异地的家属闹上一闹,这都家常便饭了。但这事吧,也能理解,谁受得了自家男人往沙漠一钻,就撒手不管的?
信号,信号没有,一星期打一次电话,连视频都开不了。打着打着,风一吹,好家伙,又断了。再想打通,那又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
人么,人也见不着,也就先不说塔卡沙漠有多远了。就算人家属愿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跑上这么一次,就这一次下回也不愿意来了。
这地方,连老方自己都觉得是捡了个没人要的差事。还研究院做领导的亲戚呢,他就是闭着眼投简历也到不了这地方啊!为这事,他都没少跟他那亲戚摆冷脸子,连他侄女结婚,他红包都少给了几百。
不料,那天下午,了致生愁眉苦脸地写了一沓回信,没一封能寄出去的。
他当晚,胡茬拉脸地就上了物资车,说要回市区一趟。()
老方目送着他上了车,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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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真出大事了。
了致生写了很多封回信,但一想到这封信要寄往国外,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这运输时间,委实有些耽误事。
他分不清连吟枝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离婚,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离婚威胁他,但不管怎么样,了了上学的事迫在眉睫,家里必须有个人得照顾孩子。可连吟枝在信里很清楚地告诉他,她这次不会回来了,更不会再管了了,下一次回国除非是了致生通知她回来办离婚手续。
他焦头烂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亲自和连吟枝打一通电话。
他搭着研究院的物资车到市区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附近的酒店宾馆全部住满没房,他无处可去,也不敢走得太远。他还需要赶明天的物资车回到基地,否则了了一个人会害怕的。
于是,他索性在小卖部的铁门旁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老板过来开门,他才打上这通跨洋电话。
连吟枝接到他电话时,很意外:“我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直接忽略我。或者,写一封不痛不痒的回信,就把我打发了。”
两人这么多年的互相折磨下,早已没有多少爱情了。连吟枝得不到她想要的陪伴和分担,了致生也厌烦她无休止的挑衅与争吵。
所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刻,了致生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冷静沉默一些。
他说:“你信里说,想留在国外发展。我不反对。你想离婚,我也可以同意,但我希望这个决定是你深思熟虑过后,仍旧觉得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让你开心的决定。”
“你还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连吟枝笑了起来,“你一走了之,什么事都不管。女儿的教育问题你从不过问,你妈生病弥留之际也全是我在照顾,你连丧事都没操办一下,磕个头送个行就是你最大的孝顺了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尖利:“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是去年!去年在我妈的葬礼上!要不是我直接给你领导打电话,你还没打算回来呢,了致生!”
了致生握着听筒,沉默不语,任由她发泄。
他们原先也不这样,她的青葱时期翩翩起舞在音乐殿堂的舞台上,光彩夺目。他是志得意满,想要全世界都为他喝彩的天之骄子。
两人情投意合,都坚定地认为彼此是唯一能够互相陪伴,共度一生的此生挚爱。
他们感情里遇到的唯一阻碍,就是他的母亲。了母以过去那个时代的眼光审视着连吟枝的出生与工作,她刻板地认为:舞女是天生不安分的。
她们需要鲜花和阳光的浇灌,需要温室与浪漫的养护,一旦她的土壤里失去了这些养分,这个家庭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了致生当时并不赞同母亲的看法,他违抗了母的意愿,一意孤行和连吟枝结为了夫妻。
连吟枝的个性很是要强,当初了母反对她嫁给了致生
(),甚至言语用词十分刻薄。这么多年来,她为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她不愿意亲近他的母亲,但碍于那时候,一家人朝夕相处,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恭顺。直到,了了的走失,令这杆秤发生了彻底的倾斜。
那年连吟枝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因妊娠反应太过剧烈,她对了了的看顾有心无力。而他清高的母亲,端着高门大户的架子,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妇,也不愿意干预他们小两口的生活。
了了走丢后,虽然有惊无险地很快被找了回来。可连吟枝却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她不管不顾去打掉了第二个孩子,她不愿意再有任何因素影响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次的事情,也是他们有史以来爆发过的最激烈的一次矛盾。
后来,考虑到连吟枝的精神状态,了致生带着她和了了从家里搬了出去,自立门户。可连吟枝在这次事情后,变得极端又敏感,她疯狂地掌控着了了,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她跟灌溉稻田一般,倾尽所有,想要让她快速长大。
了致生知道,她是害怕失去了了,她无法承受失去这个孩子的后果。同时,她也变得不再温柔爱笑,一旦他没顺着她来,她便如躁狂症发作一般,侮辱谩骂打砸。
这样令人窒息的婚姻和绝对的人生掌控令他生出了叛逆的羽骨,他疯了一样,一心只想挣脱连吟枝的束缚,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塔卡沙漠。
然而,正是他的逃避,使他们这十多年的婚姻彻底走到了末路,任何一根稻草都能在压垮她的同时也让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了致生知道,分开是迟早的。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曾引以为傲的智慧其实没有一点作用。他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也化解不了矛盾,他像个傻子,只能看着自己推波助澜,将这段婚姻推向了毁灭。
“现在已经没必要争论对错了,我知道你嫁给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也承认是我的无能才会让我们走到今天。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吟枝。作为你的丈夫,我没有承担起你的幸福,作为了了的父亲,我也没有尽到责任。”他每一个字都写满了歉疚和无奈,可就是没有后悔。
因为他知道,即将失去时的悔恨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连吟枝沉默了一息,平复过情绪后,她说:“那我们离婚吧,你我都解脱。”
了致生这一次终于确认她是认真的,他们平静地划分财产,分割房子,平摊职责,直到开始讨论了了的抚养权,新的争吵又爆发了。
“我在南啻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没法这么快回到京栖。我不是不愿意抚养了了,我说了她的所有开销都由我来承担,我只需要三年。”
连吟枝不同意:“我在信里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要了了。你也休想再捆绑我给你照顾孩子,我不要她,你听懂了吗?”
了致生不懂,她曾经那么爱了了,宁愿失去第二个孩子也不想了了被分走独属于她的宠爱与关注,又怎么会在短短的这几年,对她彻底放手?
但,所有的争吵与不解很快结束在连吟枝最后歇斯底里的那一句“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畜生给我滚”。
她是那么厌恶他,厌恶到宁愿割舍了了,也不想再和他有一丝牵扯。
他挂上电话,终于坠入了无尽的悔恨中。
了致生知道,他需要做一个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