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他说的是不愿,而不是不能。
虽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
过云捻住胡须,深叹了口气。
以裴河宴对过云的了解,他不说话也不表态,摆明了是对这句话的不认可。他若是识趣,今天就该到此为止,改日再谈。
但裴河宴并没有选择离开,他拿起镊子夹住倒扣在茶盘上的茶盏,烫了烫杯口。
他无须向过云解释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做过哪些挣扎,过云教养他二十余年,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
从他坐上茶桌的这一刻开始,他说出的话便不能收回,做出的决定也无法更改。
这是规则,也是他从小就必须遵循的法度。
一个茶盘洗完,过云仍是不愿与他说话。
他盘膝坐上竹席,拂袖赶人:“你回吧。”
裴河宴抬眸看了过云一眼,他正垂首整理僧袍,似要打坐。他这回没再坚持,放下竹镊,将茶盘恢复原样,这才离开。
那两杯茶,放在茶桌上,直到彻底凉透也没被人动过一口。
第二日一早,裴河宴带师侄辈们做完早课,就去了竹楼。
过云正在打坐,听见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自顾自专注正念。
裴河宴坐回茶桌前,煮水烹茶。
一壶茶喝完,过云仍是一动未动,似入定了般,连呼吸都轻浅悄息。
裴河宴识趣地没有打扰,只是在临走前,谦逊作礼,留下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话落,他静站了片刻。直到过云身旁的线香燃尽,他才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第三日、第四日,日日如此。
师徒二人僵持了近半个月后,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圆川方丈都开始对此事有所耳闻。
竹楼里除来打扫的僧弥,并没有旁人。所以众僧只知裴河宴惹了过云方丈不快,可具体因为什么却不得而知。
况且这事,想要有回转的余地,必然是不可宣扬的。即便是觉悟知道内情,有方丈打听到他这,他也是瞪圆了他那双看着就精光毕现的眼睛,故作懵懂。
“啊?还有这事?哎呦,我最近寺务繁忙,都没听说这事啊。”
“让我帮忙打听一二?我这分身乏术的,要不您先帮我分担点寺务?”
“呦,您这么关心,要不亲自去问问过云老祖呢?”
这么几天打发下来,觉悟没事连房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抓到什么小辫子。
这日做完早课,觉悟撇开殷切好学的弟子们,三两步追上裴河宴,和他一并前往竹楼。待走到僻静处,他心有余悸地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没人,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抱怨道:“凭什么你这有点风吹草动的,我成了过街老鼠?”
“你长袖善舞,待人又和善,探听消息这种事自然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
觉悟瞧裴河宴一副气定神
闲的模样,问道:“你在老祖那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还能沉得住气呢?”
“那不然要如何?”裴河宴反问道。
也是,过云老祖就是不愿意理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就没想想辙?”
“没什么好想的,师父不会一直耗着我,他只是气我心志不坚,恼我舍弃修行,想磨磨我罢了。”况且,他不过是每天过去坐坐,陪老人家喝壶茶,既不用跪香又不用罚抄经书的,轻松得很。
觉悟觉得他师弟的心态还真是好,过云老祖的威吓连他都有些受不了,裴河宴受了半个月的冷眼倒是跟个没事人似的。
可能这就是亲收弟子和旁支的区别,旁人羡慕不来。
“但你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啊。”觉悟提醒道:“法界那边的壁画已经在收尾阶段了,不出一周就能完工了。虽然我之前探过师伯口风,可若是他老人家执意对你不满,了了肯定会受波及。”
事虽然不是大事,但以他们过来人的角度看。像了了这样资质优秀的年轻画师,在有一副《四方塔》壁画做代表作后,如果能继续接下《大慈恩寺》的壁画续篇,那无疑是踩了青云梯。以后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那都是无法估量的。
过云自然是不屑拿这等小事去威胁裴河宴的,他光是养育小河宴二十多年,教他佛雕,培养着他有所成就,令他在雕塑艺术届站稳一席之地,单单是这恩情,裴河宴就不得不还。他又何苦着象于这些小事,劳心神不说还有损福报。
退一万步来说,裴河宴修不修行都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殃及旁人。
过云修行了数十年,心境与眼界远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可架不住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有钻营的小辈,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瞎琢磨呢。
“我知道了。”裴河宴点了点头,在山道尽头停下。
觉悟还替他愁着呢,背着手,低着头,走出去三米远才发现裴河宴没跟上来。他转身看着站在山阶处不走了的裴河宴,颇为费解地朝他招了招手:“走啊!怎么不走了?”
裴河宴看了眼不远处的紫竹林,以及在紫竹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问:“你要跟我一起进去?”
他那不可思议的语气瞬间让觉悟醒悟过来,他猛的一拍光溜溜的脑门,夹着尾巴就出来了:“不去了不去了,我的事也没那么急,我改天再来吧。”
他经过裴河宴身边时,停都没停,匆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溜着一路疾走,往山下走去。
裴河宴回头目送时,正好看见觉悟疑惑地用拍过他肩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膀子。那似乎在丈量什么尺寸的动作做完后,他不敢置信地比划了两下,连步伐都慢了下来。
裴河宴笑了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上下都没个正形。他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竹楼,收整了一下情绪,抬步迈入。
过云今天没打坐也没诵经,而是在拓香。
这和他刚回梵音寺的那天一样
,只不过他今天来得早,过云的香道才刚刚开始而已。
裴河宴照例在茶桌前坐下,先煮水。等水开的空白时间里,他从几个储放着茶叶的将军罐里挑出待煮的茶叶,舀出备用。
水开后,他烫过盏便下了茶叶。一注水后,茶叶醒开,浓郁的茶香味几乎盖过了过云手中的香粉。
过云抬眼,瞥向裴河宴。
这一眼犹如释放了信号,裴河宴将泡好的茶端至他面前时,未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双手端持,等着过云来接。
过云轻轻哼笑了一声,接了过去,嗅了嗅茶香:“今日可改主意了?”
裴河宴回答:“未曾。”
“你应当知道,你是我破例收的第二个弟子。”
过云的弟子不多,加上裴河宴总共也就两个。
大徒弟寿数短,与他作伴不过五年,便匆匆离世。他伤心了一阵,自此不愿收徒,宁愿孑然一身。直到裴河宴被寄养在梵音寺,他实在看不得一六岁小儿在群房内无依无靠,这才顶着压力,将他抱养到自己膝下,悉心教养。
裴河宴六岁已经记事,自然知道。但过云这么问,定然是还有话要说。他便只颔首,算作回答。
“我如何对你,都是出于自愿,如今也不会挟恩图报,非让你应允我什么,这有违吾佛之道,也有悖于我从小对你的教导。”过云放下茶杯,继续用香押将香灰铺平:“但我实话实说,你确实令我十分失望。”
他的语气平静,连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莫名的,让裴河宴的肩上如有重压,惭愧不已。
过云对裴河宴算是寓教于乐,虽严厉,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保护小河宴时期的他。
“你当初刚被裴家抱来梵音寺时,我是最反对的。你肯定也疑惑我为什么还没见过你,就对你如此生厌,甚至不惜和圆川师兄大吵一架。”过云垂下眼,押香的动作虽慢却稳:“裴家老太太是个善人,哪怕她做主遗弃了你,我仍是如此觉得。”
因为即便是善人,也并非全善。人这一生,数十年的光阴,总会遇上事,碰上坎,身不由己。
“裴家传承数百年,仍遵祖训供养梵音寺,家族底蕴之深厚,令我也十分折服。裴家当年出了些问题,不得已令你母亲高嫁,来换取家族前途。我抱有侥幸,想着寺里推脱,你没准还能有一丝转机。起码留在裴家,你还算有个健全的家庭,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若真的寄养在寺庙,那便是天生地养,孤儿一个。”
“我知道。”裴河宴望着他,低声说:“我都知道。”
哪怕一开始他不知原由,可在过云身边二十多年,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个原因。
他刚还说觉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弟子,他与过云不也一样吗?过云以为自己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他的人生,他也以为退出了了的生活便可以更改她的轨迹。到最后才发现,都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罢了。
“是我令您失望了。”他语气低沉,饱含歉意。
过云嘴上虽
然说着对他失望,可内心却是极为赞赏他的。了了的事不算第一次了,真正的第一次是在南啻分别时。
他得知裴河宴将佛骨念珠送给了了时,便知道,了了对裴河宴而言是不一样的。
了了第一次寄信来时,过云就在裴河宴身侧,他亲眼看着他收到信像是从泥封的躯壳中苏醒,变得鲜活生动。即使知道这样很扫兴,他当时仍是点了一句:“不想承受的重量,拿起容易,卸下却难。”
不过一封信,当时看了也就看了。
可他却迟疑了。
要说喜欢,那时肯定还不是。可即便两人天各一方,他仅是旁观着她长大,却还是在重新相见的那一刻,义无反顾地将两人的人生重量都抱进了怀里。
过云叹了口气,既叹命运造化,又叹命运捉弄。
裴河宴不是佛门弟子,可他只要蹚过这道大坎便能受戒成为他的亲传弟子。修行至大限,凭他累世的功德,成就佛身也是指日可待。
过云不忍,也不舍,这才一直不愿松口。
其实想要还俗,流程十分简单。即便是佛门弟子要回归红尘,只要师父开口放人,即刻便能回到俗世。
通常,师父同意弟子还俗后,会举行还俗仪式。僧人做完忏悔,告别自己的僧侣生活后,去相关部门更改僧客的户籍状态,便算了结。
裴河宴本就是俗家弟子,他不愿为僧,连最后一步更改户籍都不用做。只是他与过云的渊源牵扯太深,纵然想要放弃修行也必须得等过云松口。
所以他才在做下决定后,并非先找了了,而是在过云这里蹉跎至今,只为求得过云一个应允,先回到红尘。
可自古以来,难的从来都不是还俗,而是出家。
出家一看佛缘,二看发心,三验其志,需重重过关,并非可朝令夕改的。
裴河宴一旦坠入红尘,累世的修行皆算破戒,化为湮灭。他再想重新开始,也绝无可能了。
“你每日都来我这,可日日不改心意,师父心中也是猜想,你一定有非她不可的理由,重要到愿意舍弃累世修行的功德。我不欲阻拦你,只是需要再告诉你一遍,这事落定便再无法更改。”
香篆已经打好,过云放下香铲,抬眸看着裴河宴,问了他最后一遍:“你可真的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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