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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作者:北倾 字数:3947 更新:2024-07-01 04:38:27

第七十七章

过云会这么问,是不放心。

谁都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感情浓烈时,恨不得以身献祭,将自己完完整整,从心到身全部交托。生怕爱的不够,给的也太少,难以表明心迹。

可一旦爱意衰减,往事皆为灰烬。红尘种种,烟消云散。若等到彼时才幡然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也就只有没尝过情爱的人,才最是渴望。

裴河宴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茶具,端坐着与过云对视道:“师父,您一定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不会和您开玩笑的。”

是,过云很清楚,所以他才迟迟不愿意正视。

任何事,一旦经手处理,就必须要有个结果。他拖了一日又一日,并不是故意耗着他,而是等一个转机。但凡他有那么一丝迟疑或不确定,这件事立刻免谈。

可裴河宴没有,他每一天来,每一天都是那一句——“弟子今日主意未改,仍是不愿为僧。”

裴河宴敬重他,不会故意违逆他的意思。若是过云执意不松口,他自然也能继续坚持,一年、两年、三年,甚至五年,过云相信他能做到。可是……又何必以虚耗他的时间作为这件事的代价呢?

见过云的态度有所松动,裴河宴接着说道:“弟子回梵音寺之前,在思过崖待了十天。”

思过崖是重回岛僧人犯错反省之地,悬崖陡立在岛上尽头,与海上灯塔相邻。不仅地势险峻,还时常有狂风巨浪夜夜侵袭。

崖上的木屋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像是随时能散架的木条框子,风声一至便摇摇欲坠。

这恰恰是思过崖的特别之处,但凡有什么事想不通的人在这木屋里住上两天,迫于生存压力也能立刻想通。像裴河宴这样,一住住了十天的,实在少见。

少见到僧堂里负责看守思过崖的僧人害怕到每日早晚都要上山一趟,来瞧瞧情况。不过十天,这僧人就瘦了足足八斤。

裴河宴说这个,自然不是为了卖惨。

“我动心受罚时,了了怕耽误我,与我划清了界限。她可能以为,她果断点,断了彼此的念想,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归各位。我修我的佛,她走她的路。”他轻哂,似在笑她天真,又似在嘲讽自己无法放下。

“她对我避而不见,好像和我多说一句都怕显得不够坚定。是我舍不得。”裴河宴顿了顿,轻声重复:“是我舍不得。”

了了生活的很辛苦,她好像总是会把自己陷入沼泽里。

年少时,她受连吟枝桎梏,在她的重压之下窒息到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立即被发配到了南啻,与风沙为伍。

那一年,她很不幸的认识了他。

其实命运还是给他留了余地的,是他自己几次三番,次次破例。

若是沙尘暴发生的那一晚,他没有心软怜悯,将她带回书房,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难以割舍。也许,在他为了了撒谎的那一刻开

始,他的惩戒就已经落下了。

他没回了了的信,是他做的第一次挣扎。

可他拒绝不了了致生的信,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找了个正确的理由,实则在法度里寻找着漏洞与空隙,心安理得的欺骗了自己十年。

了致生的丧礼上,他克制着没与了了见面,这是他做的第二次挣扎。

他狠了心,才能遵守了致生的遗言,如他所托那般,将这也许是他和了了的最后一丝牵绊交到了连吟枝手中。彻底的,斩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是宿命般的,他在多宝讲寺,重新遇见了她。

了了在佛堂和他说止步于此时,这是他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

他看着她离开,没挽留,也没再多做一步。那一刻,他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准备。

觉悟说她是红着眼睛离开的,他不知道,也没看见。可心里却明白,她是最委屈的。

了致生放弃工作,陪她回到京栖,看养她长大,这是了了从人生的夹缝里难得获得的一点点好运。她视若珍宝,无忧无虑的度过了短暂的青葱时期。

可好景不长,了致生患病,她在一次次与命运争抢时,也许最怀念的还是那个在南啻的石窟里,身体健康且幽默风趣的了致生。

如今他最后悔的,也是他当时所谓的克制与回避,令她独自度过了最煎熬的时光。

她明明有的是变坏的理由,可遇到事,还是会先考虑他值不值,她该不该。她善待了无,善待任何人,是那么努力那么纯粹的鲜活着。

他自问,他能否舍下了了,一心修行。

他嘴上答了能,可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否认着。

他不能。

既然如此,还怎么修行?心中不净,既是辜负她,又是欺骗自己。何苦来哉?

“事遇阻力,总会生出逆反。”过云听完,神色未变,起了篆,点了线香将香粉燃起。那一点火头刚焚烧起,香味似燎原般铺天盖地的涌来。

“就像品香,刚点燃时,你闻到的香味是最浓的。可闻上一会,就会嗅觉疲惫,闻不到香只看得到火头。”过云伸出手撩了一下垂直上扬的烟雾,那白色的烟雾细细袅袅,从他指缝里穿隙而过,散入空气中:“待有风时,它才会重新起势,阵阵迎香。可一天之内,能刮几阵风啊?”

“是。”裴河宴颔首:“做决定不能不考虑以后,可我二十多年一心向佛,佛不收我,我固自我。我也以为,这辈子也就佛雕与修行会伴我一生。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您面前,说我不愿为僧?”

他说了太多的话,嗓音微微沙哑:“有些事,光凭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我从思过崖回来,并未急着与了了表态。我问了拙,了了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了拙也不是时时和了了待在一起的,她在普宁寺时就是单独一人,但在优昙法界,了拙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他说:“小师兄每日都认真画壁画,没做什么别的。她最近有个新习惯,会把

这一天她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都列出来。勾线也好,填色也好,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也不挑地方,随便往地上铺张报纸就能打盹。”

“吃饭她会有些挑剔,总要抱怨两句今日又只能吃素。可每次打完饭,即便是不好吃不爱吃的,她也不会浪费。”了拙说到这,笑起来:“小师兄说,她小时候拿了两个馒头当干粮,您生怕她浪费了,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馒头。临走之前都得叮嘱一句,不许浪费。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再没浪费过粮食。每次吃不下想浪费两粒时,总能想起您的戒尺,怕挨了打。”

他当时听完,只觉得荒谬。他何时用戒尺打过她?

只是那时他二十,她十三,本就只有两人单独相处,若是再有肢体接触,那就十分不妥。他尊重她,保护她,也为了自己的坦荡,这才拿戒尺代替身体接触。

即便如此,也顶多纠正了她写字的坐姿,以及当作了醒木尺,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发出点声音给她提个醒罢了。

可气罢,又觉得了了说的怕挨打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想到,她把南啻的相处珍而重之的记在记忆深处,他就止不住的心软。

有些时候,心动就是一刹那的,令你措手不及。

“她不受你影响?这说明什么?”过云问道。

“师父,我一直认为,爱人得先爱自己。她不是穷途末路了来依靠我,也不是觉得孤单想来借一个肩膀。即使没有我,她也能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工作,她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能独立的决定是否要继续喜欢我。”裴河宴解释道:“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怜悯她孤身一人,不是同情她总在经受苦难,而是纯粹的欣赏她,以及对她有控制不住的在乎。”

他不知自己是否表达明白了这之间的区别。

一段感情如果是从别有目的开始,无论是恻隐之心,还是出于同情,总会有耗尽的时候。他仔细分辨过,自己是不是一时迷障,又是不是误将别的感情当作了喜欢。

但不是。

了了完成《四方塔》壁画那天,他也替她感到高兴。

彼时,了了还避他如蛇蝎,能不见面就不与他见面。他只能先收起了他提前为她捏好的小像,改换一个礼物。

可思来想去,即便是送礼物也不太合适。就凭她快刀斩乱麻的果断,他想都不用想,这礼物送出去必定是会被退回的。没准,还得听她数落几句他不爱听的话。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又怕她觉得失落。

所以他才去杂物间收拾出几个花瓶,还特意去了趟花鸟市场,为她挑选芍药。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不过他觉得,也许连了了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想起在多宝讲寺重逢的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重缎丝绣,丝绣的暗纹就是一朵朵盛开的芍药。他便当作这是她喜欢的。

当裴河宴在花房看见她时,只觉得生活充满了意外和惊喜。怕她会转身就走,他小心的维持着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

帮她挑花,成了他那天失而复

得,最珍惜的相处。

回去的路上,她小心的抱着花,那点雀跃全挂在眉梢上。

两人逆着来逛晚市的客流,她跟在他身后,虽然没有说话,他却像是牵住了她,终于不再是擦肩而过。

可以说他悖逆,也可以说他着象。佛不渡他,他只能自渡。

放弃修行固然可惜,可固执地追求一人之法,又真的是成佛了吗?未必吧。

他执杯,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竹榻上的棋盘时,微微停留了片刻。

过云察觉到他的停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值得你多看的?”

“不过是看到它想起了您收我为徒时说的那句话。”裴河宴放下茶杯,“您跟我说,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而我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过云颔首,眸色幽深:“是,我说过。”

“可我觉得我像是被放上棋盘的棋子,但凡是同一个棋盘上的棋子,都有它固定的路数。”

就如棋诀上说的“将军不离九宫内,士止相随不出宫。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无论他是兵是卒,只能按着棋盘的规则行走。

他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却意外的没惹得过云不快,他反而看着裴河宴良久,笑着道:“竖子妄言啊。”

聊到这,过云早已不妄图还能更改他的主意了。

不过裴河宴的这句话看似违逆,实则也有道理。看破执着,走出框限,也许这才是真的破局呢?

佛法精深,个人有个人的渡法,他实难替裴河宴拿这个主意。

过云尽了自己的责,规劝过他,劝量过他,他执意不改主意,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随你,随你吧。”他长叹了一口气,怕裴河宴高兴太早,又补充道:“不过按寺里的规定,想要还俗,得等一个月满,举行了还俗仪式才算了结。你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你是我的徒弟,又受梵音寺供养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按规矩办事吧。”

这个事,宜迟不宜短。

过云虽然被说服了,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拉了张脸,不快道:“这件事你不许往外说,等一个月期满后我自会找觉悟给你安排。这一个月内,你既然还是我佛门的俗家弟子,就继续给我持好戒,不许松懈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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