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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翌日凌晨,三点的打更声准时响起。
这一个月下来,了了的生物钟早已习惯了寺庙的作息。不用特意定闹钟,也不用特意开着窗睡,时间一到,她自然就会醒来。然后刚好的听到山阶下围绕着寺庙走上一圈的僧值们,敲更打钟。
她睁眼时,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虽然眼前的床幔和环境不至于陌生,但她从未在他的房间里留宿过。乍一睁眼,看见他,看见他的床铺,了了还是有片刻的愣忪。
更声的回响在山谷中盘旋第二遍时,裴河宴也醒了。他先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了了,见她睁开了眼在发呆,先亲了亲她的耳朵:“醒了?”
昨晚两人聊了很久,漫无边际的谈论了许多。
这也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上有这么多无形的责任,还俗后,他需要工作养家,起码让了了在经济方面没有后顾之忧。
她一直说她不在意,可一段关系要想稳定的维固,势必要达成一个和谐的相处模式。他很自觉的承担起了一个家庭中能解决问题的责任和位置。
不过这一点,问题不大。
它能被单列出来还是因为它是人类生存的最底层的需求。
其次是要准备婚礼。
但关于这一点,他昨晚并没有和了了商量。
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一点神秘感和惊喜感的,他会的本来就不多,即便是摸索她的喜好,迎合她的舒适区,也要循序渐进。
只是这件事,在年内就该完成了。
最后,就是孩子的问题。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
即便是了了并不排斥,他也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思考,他们该不该要一个孩子,又是否可以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
孩子对于他和了了都不是必须的,她在他这,有完全的自由,和绝对的选择权利。他只会尊重、理解,并且不余遗力的支持她。
了了问了好几l句话都没听到回答,忍不住转头看他:“你又睡回去了吗?”
裴河宴终于回过了神,他看了看她,揽在了了身前的手顺势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亲了亲:“没有。”他只是在想她昨晚说过的话。
“还俗是不是早课结束就开始了?”她重新问了一遍刚才没被他听到的问题。
“嗯。”他回答的有些潦草:“早课结束后,班首会带着香客先离开,但你不用走。”
了了有些紧张,反复地确认自己需要注意些什么。
山下的更声已经响了第二遍,裴河宴拥着她坐起,安抚道:“你不用担心,观礼就好。”
类似他这样特殊的大弟子还俗,其实挺难碰到的。
“那我要是难受了会不会很失态?”了了被他抱下床,完全无暇顾及自己几l乎半挂在他身上的姿势,揽着他的脖颈,很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和她一样紧张或者不安
的情绪。
可是没有,他平稳安静到仿佛今天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裴河宴把她在盥洗台前放下,拆了只新的牙刷,挤好了牙膏递给她:“你冷静一点,了了。”
了了和他对视了许久,可能是他眼神里从未逃避的笃定以及千帆阅尽后的宽和温柔缓缓安抚了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她会冷静的。
努力平静地看着他脱下僧衣,再穿上由她亲自披上的俗衣。
她还得领着他回家。
——
与往常不同的是,裴河宴今天没再穿那些寡淡到几l乎什么也看不出的纱衣。他穿上了他作为过云大弟子本该穿配的僧衣,出席了早课。
领诵的维那也换成了他,在满殿静静伫立等候的所有信徒前,他往前迈了一步,位列佛祖座下,以低沉的庄穆的声音领读了佛经。
这一天,确实和往常没有不同。
在普通香客眼里,今天只是领诵的维那换了一位僧人,所有的僧众也都格外庄严沉寂,无比认真。
可了了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做早课,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佛殿内为他的师弟师侄们领读佛经。以往格外难熬的两个小时,她却恨不得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
宝殿内的香在快燃尽时,他醇厚的声音一顿,捻着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他仰着头,久久的凝望着正殿之中,庄严慈穆的佛像。
清晨的阳光透过一扇扇敞开的窗格如束束聚光的灯,从四面八方透入殿内,恰恰好将佛像与他笼罩在其中——就仿若整个殿内,除了阵阵梵音和重重合诵外,只留下了他一人驻守在佛像之前。
始终闭目聆听的过云也在这时睁开了眼,他侧目看向站在光雾之中像是随时都会随风飘散的裴河宴,久久未语。
终于,梵音止,经声停。
盘绕在整个佛殿之中的梵乐似被穹顶牢牢笼罩着,即便所有声音都已经停下,可仍能在殿中听到恢弘的,沉厚的余韵在飘袅回响。
裴河宴收回凝望佛像的目光,在归座之前,他转身,用眼神寻到了了。与她隔着数列僧众,隔着半座大殿,隔着前来送别的佛光,远远的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似远隔数千年。
迷离虚妄之中,了了仿佛看见了很多个这样的他。有身着白衣的、有捆着脚铐链索的、有披着藏金色袈裟的,还有今日穿着大弟子僧服的。他们有的目光清澈,有的沧桑往矣,有的含笑凝视,数不清的种种情绪,隔着数个时空,不约而同的都在佛像面前回首,与她对视。
了了双目刺痛,被烟雾熏的几l乎睁不开眼睛。
而那香火燃烧后冉冉而起的烟雾层层叠叠,如同佛前的重幡,将它的双目遮挡。
万籁俱寂之下,钟楼的钟声被沙弥撞响。
古钟醇厚悠久的回声在山谷间碰撞回转,幽幽涤荡。
今日的早课,到底还是结束了。
班首将香
客们从正殿内按序带出。
佛殿内,只留下了本寺的僧人。而所有弟子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未如往常一样依次退离。
祝祷声再次响起时,由住持的大弟子了无带队,所有僧众一一绕着佛像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已经盘膝坐在莲花座上等待过云允肯他还俗的裴河宴面前,双手合十作揖,与他辞别。
了了旁观着这一幕,她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仅仅作为旁观者,看着昔日同吃同住,一同功课的小辈子弟们,无声拜礼,她就已经觉得难以呼吸了。
弟子辞别结束后,再由班首带领着按序退出佛殿。
到此刻,不算了了,佛殿内便只剩下过云、觉悟以及梵音寺所有在寺的方丈们。
殿中静默了一瞬,随即,裴河宴起身,走到过云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拜别师父。
过云压下眼中的不忍,受完了礼,才亲自起身将他扶起。
决定是早就做好的,今日不过是补一个早就该完成的仪式。他没再劝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顶,问道:“你已拜别为师,你我师徒缘分今日也算了尽。佛祖面前,你需得再答我一次,你是否是自愿还俗,又是否心甘情愿舍弃修行,还俗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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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了闭眼,再起身时,看着过云,音色微沉:“弟子自愿还俗,放弃修行。请师父准允弟子,还俗归家。”
过云长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眼佛像之上,难得一出的佛光,捻着佛珠,一字一句道:“你不愿为僧,我劝过也阻拦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没有什么不允的。今日就在佛祖与众位方丈长老们的见证下,允你还俗。你且褪去僧衣,披还俗衣吧。”话落,过云看向觉悟:“我的大弟子早已仙逝,你也是他的兄长,你就代我替他除去僧衣吧。”
觉悟微微颔首,应了声是。刚上前了两步,裴河宴又说道:“师父可否再答应弟子最后一个请求?”
“且说。”
裴河宴握着佛珠,双手合十一礼,随即看向了站在一旁早已红了眼眶的了了,赫然有声道:“我无父无母,也无家人。还俗后,身边只有一位待定亲的未婚妻子。我和她自幼认识,感情甚笃,在我心里,她和我的妻子已没什么区别了。我想请师父应允我,由吾妻了了,替我披上俗衣。”
过云闭目,无声默许。
得了首肯,裴河宴这才站起。他背对着过云,面向了了,舒展开双臂,由觉悟除去他身上的僧衣。
站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眼中并非是真的平静无波。
他凝视着她,眼底有笑意,有落寞,有一切即将解脱的释然和迷惘。他无法事事都做到精准控制,就像他不知何时对了了动的心,又是何时生出了背弃佛祖的念头。
明明只是一件衣服,可真的被脱下时,却如
()同生生剥下了一层佛骨。
尖刀剔肉,分离刺骨。
这是一场不见血,却痛彻五脏六腑的凌迟。
过云是真的不忍,他别开眼,仰头看着大殿之中垂眸静望着这一切的佛像,沉声道:“数百年前,创寺老祖拂宴法师就是在这里被执行了剔刑。帝王疑他祸国通敌,煽动民众造反,把诸多污名加诸于他身上,又不予他机会辩解。
他与楼廊的书信来往,明明只是为了释义佛经,帮佛祖的信徒保存历经千年战火后残破不全的佛经,却被冠以联络旧部居心不良的说辞,要将他焚烧于梵音寺大殿之前,验其佛骨。但因拂宴法师深得人心,公主、百姓以及少数朝臣纷纷为他作保,如此喧沸的民意之下,朝廷才未能得逞。”
过云的余光仍是能看见他的袈裟被缓缓褪下,他仰头看着佛像顶部那五彩的霞光,眼角竟有些湿润。
整个大殿之内,无人敢发出一声来打断他。
“昭和公主曾退敌有功,在民间的声望也不低。她带领如今董家祠所在的都城子民守城数月,挽救了数万民众于战火之中。她虽是女子,但手腕魄力却一点也不输于男子。可权谋朝政仍未放过她,她在拂宴法师一事中力挽狂澜,被政敌视为了潜在威胁。从此,销声匿迹。而没了公主,就再也没了可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人,不久后,拂宴法师仍是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于秘密刑罚。
他修补的佛经被当废纸一样堆在殿外,香炉倾倒,火焰几l乎从殿外烧入了宝殿之内。他一人挡在佛前,手执法杖,誓死不让人踏入殿中。刀尖刺入他眉心时,他也是面不改色,只无数遍默念着,吾佛慈悲。”
“施罚者为了取乐,不仅辱及佛祖,还凌虐了法师。他在殿前被褪除了袈裟,取眉心手骨等数处佛骨制成舍利。但由于此事太过残忍,未等炼制,便民声反沸。虽迫于压力,最后未能成行,可佛骨却已取下。老祖许是在此劫开始时就预想到了会有这个结果,早在被取骨之前就叮嘱他的弟子阿无将他的佛骨制成念珠,封于一浮阁内,等待公主的后人。”
可哪还有后人?
他亲自诵经,替她办了法事,为此还病重了数月,久久未起。自己沉疴病重,却仍是让阿无先放下寺务,远赴大漠寻找公主的踪迹。
他得到一具空棺,没亲眼见到她离世,至死都不信她已香消玉殒。
可一浮阁内,她的画像他临摹了无数遍,挂满了她的卧房。他选了一张在楼廊初次见面的画像,做了她的遗像。
他不是不知她真的已向往生,而是不愿接受公主离世的真相。
后半段故事,在大殿内,在此时,是不宜说的。
过云想及此,只剩下一口长叹。
他想让了了知道,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到底是何种佛教至宝。
今日在他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似乎是让他重新见证了曾经险些毁于大火之中的种种罪业。
拂宴原可以不死,可相比被摧毁所有信念,他祭出了自己,护了佛寺周
全,也保全了对后世而言,无比珍贵的佛经典籍。
岁月不可悔改,时间也不可往溯。
但过云就是觉得,世道不公,佛性淡漠。佛祖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弟子困陷在循环之中,却无动于衷。
了了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知道佛骨念珠的来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对这座寺庙,对拂宴法师一直都有深厚的崇仰之情,以及不为外人所道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那么一丝羁绊与牵缠。
她从未想过佛骨念珠竟是这样制成的,她捧着俗衣,手指却忍不住开始颤抖。
正抖索时,裴河宴身上的僧衣已被觉悟彻底脱下,他看着近在咫尺,眼中尽是茫然和痛惜的了了,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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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了点头,拎起衣领,踮着脚,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个过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痛苦难熬,看着他被剥去僧衣的痛惜在她为他披上俗衣的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补偿。
她像是重新为他筑了血肉,虽然无法擦拭掉留在他身上的缕缕刀痕。可她在他身边,多少能替他抵挡一二。
她想说没事的,也想说无论如何她都会一直陪着他。但这些盘桓在心口的话,像是拴住她所有情绪的瓶塞,她什么都不说倒还好,起码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一旦说了,那就是千里溃堤,再也无法阻挡。
她仔细地替他整理好衣领,又细致到连袖口的折痕都按缝一丝不苟。做完这些,她轻拍了他的袖背两下:“我在这里等你。”
他颔首,似乎是笑了笑,唇角勾弯的弧度几l不可察。
但了了看见了,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退开,站回了原地。
至此,等裴河宴再次拜别过云,便算礼成。
僧衣大多数时候都是长袍,他再跪下时,下意识想要拂平袍角,这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先无奈地笑了笑。
今后,倒是要习惯一下了。
过云垂眸望着如今已归俗世的弟子,吩咐觉悟去点三根养神香。
最后的仪式,已有班首在敲响磐钟,清悦的钹音中,灵台都似空灵了一瞬,如春风拂面,舒适异常。
觉悟把点好的养神香递过来后,过云挽袖接过,开始诵经与弟子告别。那是了了从未听过的经文,沉碎的梵语,似绕口的天外之音。
过云手持三支养神香绕着裴河宴头顶,过了三回香。
就在了了以为一切都结束时,钵音再起,佛前所立的方丈全都持珠跟读诵念。
念珠互相追碾的声音如清脆的玉击,了了下意识的跟着闭眸,正念,冥思。
过云抬起手,粗粝的
()指腹轻轻地抚摸着他掌下,裴河宴的额头:“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
沉冗却深刻的祝福声中,一道梵音过耳,似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在了了的眼皮上飞掠而过,擦亮了她的眼睛。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过云的声音清晰的犹在耳边,“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随着他的吟诵,了了逐渐看清了眼前的每一个画面。
有她曾在南啻遗址梦见过的女帝啻蛮;也有一望无尽的黄沙中,驾马驰骋的少女阿蛮;还有站在盘虬的梅花树下,抚树许愿的昭和;以及每日清晨搭船出行,在忘川河上补捞水中花的赤足女孩。
每一个似乎都是她,又不是她。
可她却能无比真切的感知到她们所有的情感,爱恨炽烈,含恨长眠,亦或者是茫然愁惘的。
她曾献宝似的把精心打造的王座双手奉于无宴,他看着那奢侈至极的王座,无奈地说道:“阿蛮,朝局不稳,你不该为我劳师动众,奢侈敛财。你该多想想你的百姓,你的臣民。”
“这也不能讨你欢心吗?”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找来。”
“小僧是出家人,陛下若能允小僧离开南啻,便是小僧莫大所求了。”
她充耳不闻,兴致勃勃道:“那我给你建个王塔,让你日日可以诵经。”
无宴无奈,明明想对她生气。可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太清澈,让他除了想责怪自己以外,别无训斥她的心思。
毕竟她是女帝,他有这个念头就已算僭越。
于是,她就真的给他建了一座王塔,赐名浮屠。塔成这日,她领他站入塔内,一挥手,佛塔的壁烛点燃,火光似游龙一般,一层一层,盘旋着钻入塔顶。
整座王塔,恢弘璀璨,全是她搜罗来的佛宝和经书:“这些,可以留下你了嘛?”
无宴自是不愿,他不该为谁停留,他有他的使命,他要离开南啻,继续南行。于是她气急败坏,用铁索绑住了他的右脚,将他困在王座之上,不允许他离开塔内半步。
他似早已疲惫,并未挣扎。她给什么,他就接受什么。
被困在王座上,他便不吃不喝来维持他的尊严。
南啻亡国之前,她亲自来了一趟王塔,没带一个侍从,跪着替他解开了锁。锁扣打开后,她仰起头看他,对他说:“你自由了。”
那时的啻蛮没看懂无宴眼中的挣扎和疼惜,她以为那是怜悯。可即便她知道无宴对她有所动心,也无法改变什么。
她对自己仰人鼻息创造的王国并无什么感情,作为一具傀儡,她能做的就是故作娇蛮霸啻,从根里毁了这座国都。
国破之日,她坐在遇到他来朝拜时坐过的王座上,任由大火将她焚烧殆尽。
可无宴不知,南啻是在少女和鲜血中浇筑起来的都国。为了壮大兵力,南来北往的商队都是披着人皮的刽子手。
她反抗过(),彎?魒??()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可连她自己也只是一具以美色吸引各国使臣前来一睹颜色的皮肉傀儡,她没有归属于女帝的军队,也没有属于她的信徒,所有能支配的只有那廉价的金子和珠宝。
她想求他渡她,起码让她的亡灵不要下了地狱,烹那烈火。
但无宴不懂,甚至因为她,他最终也没能成佛,死后魂魄仍被困在王座之上,成了地狱中的阿修罗。
了了数次在梦中看见的,原来就是第二法界的他。
他那声无奈的叹息,不知是否在千年万年的孤寂等待中知晓了全部实情。
啻蛮以身为笼,自身难保,却高高捧起他,以一种玩乐戏虐的姿态将他保护在了王塔之中,免受征伐之苦。
她说对不起他,塔内的金银珠宝任他随意取用,让他趁南啻国破之日,赶紧归家。
“不要再死念经了,和尚。”啻蛮笑着对他说:“毕竟逃命的时候还是得靠腿,而不是菩萨。”
他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超度了无数个转世的亡灵,直到功德圆满,他才有机会再次转世。
投胎前,佛祖问他:“佛子有何心愿?”
“想再看看她,陪她一世。”
众生平等,他以功德换了一个心愿,那便只能舍了人身,投了畜生道。
于是第三法界的他,成了佛祖座下的神驹。无人知他从何处来,只是忽然有一日,他衔着佛珠闯入了寺中,被佛寺奉养。
他如自己所愿的,在大漠之中,再次见到了她。
她是大漠的少主,在兵戈混乱的乱世之中,一柄长枪,力扫敌寇。
明明只是女儿身,却无人能敌。
她终如自己所愿的那般,在下一法界,仅凭靠着自己的能力就守护住了一座国都。
脱离了人身,他反而自在。可以肆意陪她出战沙场,陪她刺掠阵地,再屡屡死里逃生。在她成为人质被送往敌国王朝时,他也能陪着她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涯。
那对她而言,是屈辱又孤单的。
她眼神里属于大漠少主时的神采彻底湮没前,他入她的梦,问她如果还有来世,有什么心愿?
她笑眯眯的坐在最高的戈壁沙堆上,摸着他,问:“小白马,你还能完成心愿吗?”
话落,她又自顾自地回答:“那我的心愿有好多,希望你下辈子别做牛做马了,跟我一样,起码做个皇子吧。”
她吹着梦里大漠深处的风,愁惘地看着家中的方向:“我想回家了,想我的父皇,也想我那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我下下辈子还想做他的女儿,哪怕时间短一些也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许久,答应了她:“好。”
她死后,被楼峋扶棺送回大漠,连同他的骨灰一起,长埋在了赤河之边。
而他,也正如她许愿的那般,成了皇子。不过……是前朝的皇子。
在拂宴的这一法界,她在楼廊初遇了来此游历的拂宴。那时,她还不是大雍王朝的公主,只是如今
()陛下的一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旁支。
奶妈妈打听到了此事,告诉了她,得知他是自己的皇叔,她便礼数周全的前去见礼。
起初他还把她拒之门外,说自己早已坠入空门,与红尘无甚关系。可后来他因佛经的事情需要氏族帮忙,才低头求到了她门下。
一来二去,她便也成了他的书童,为他出入办事。
后来,前朝覆灭,她一跃成了公主。
她不知自己是父皇拿捏他的棋子,还为了能在王都再次和他重逢而欣喜不已。
可直到所有阴谋浮出水面,她才看清了这肮脏的朝局。
而他,口口声声不爱她,却又处处为她考虑。那串佛骨便是他知道只有他以身破局才能保全梵音寺,所以才甘愿献祭的。
他嘱托阿无,务必在他死后将佛骨制成念珠。他以半身佛骨庇佑,让她少些灾厄。
幽冥时,他与她桥上桥下,完全不相识。
但即便如此,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哪怕他记忆全无,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这个第五法界,像是预示了他们此世的结局。
他以半身佛骨做了念珠,又以半身佛骨替她转世。
其实,他早已无法修佛得道了。
他应该早就知道,可他避之不谈,就是不想这场荒诞离奇的梦从法界之中烧入现实。
那些求而不得的生生世世,那些无法摆脱身份枷锁的累世孽债……就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梦境。
她却直到现在才大梦初醒。
“欲修无上菩提者,乃至出离三界苦,一切诸愿速成就,永无业障能遮止。”过云念毕,把三支养神香插入了香坛之中:“至此,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善缘无尽;平安喜乐,莫逢凶险。”
钟楼的钟声,再度响起。
山林之中,被古钟钟声惊飞的鸟雀叽叽喳喳着飞入了佛殿廊下。
飞檐上垂吊着的风铃也在山风轻撞下,如窃窃私语般相互交响。
了了似瞬间遍历了红尘,睁眼时,双眸猩红,滚烫刺痛。
她抬眼,望向过云。
后者双目含笑,未尽之意全包含在了最后的祝福里——唯愿你们此生,福德圆满,修成正果。少些灾厄,平安顺遂。
那些过往,终会翻篇。
无论是红尘历练,还是岁月蹉跎,眼下才是真实。
无论你曾是谁,今生,我都只等你。
梵音终卷,至此落幕。
【正文完】
2024年,7月22日。
作者:北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