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心绪纷乱,截断阵心的灵力一荡,疏忽了片刻。
楼水鸣刚刚起身。
宋芜突然眸光一凝,大笑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
未被截断的另一处阵心中,浊气汹涌而出!
安无雪立时回神,正待出手。
可远处突然刮来一阵冰凉的风。
翻腾着浊气的阵心之处,一道凛然剑光自天而降。
天地之间,寒霜蔓延。
安无雪冷得一个激灵。
他本能地察觉到那人来了,立时收了所有外放的神识。
照水剑阵颤动忽停。
那剑光和秦微的灵力一道,彻底截断了两处阵心的浊气!!!
与此同时。
宋芜仿佛被掐住咽喉,笑声一滞,猛地失了力道,发出一声惊叫。
又是一道寒光。
这一回,并不是没有实质的剑光。
出寒剑破空而来,没有丝毫停顿,横穿宋芜神魂眉心!
刹那间,天地四方似乎都凝固了。
宋芜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似是没有料到这一刻,甚至来不及想什么。
周遭浊气立时稀薄。
红衣的身影停滞片刻,软软倒下。
楼水鸣残魂神情一晃,几步上前,抱住了她。
他们似是对视了一眼。
可宋芜神魂俱灭,楼水鸣残魂还未触上她,红衣飘下,魂魄四散消逝,像是随着一场风走了。
楼水鸣双手一空。
她就这么死了。她至死也不知晓她的孩子没有死,不知道宋不忘此刻正身处剑阵之中,与她近在咫尺。
出寒剑光之下,寸草无生,神魂皆灭。
出寒剑“簌”的一声割碎了狂风,往来处飞回。
照水剑阵中的剑光逐渐黯淡,正在缓缓平稳。
谢折风凌空落下,抬手接剑。
秦微恍恍然收剑直身,凝眸望着安无雪。
楼水鸣木着神情,跪坐在那,似是还在看着空荡荡的双手。
结界之外,照水城风平浪静。
楼水鸣的残魂也开始稀薄起来。
他以残魂之力勾连剑阵稳固结界的那一刻,便注定连这一缕残魂都要在今日消散。
他抬眸望远。
封于巨剑中千余年,他不曾见到剑冢中的宋芜,也不曾看见一次又一次的天水祭。
有风吹来,他似是感受到了东沧海铺面而来的水汽。
楼水鸣身后,安无雪看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仍然用着被他伤过的化身,白色的衣袖之上满是鲜红。出寒剑不知何时被谢折风从落月峰唤来,正安安静静地归于鞘中。
他不知道谢折风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谢折风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有想做之事,
即便万千顾虑在身,他也没有犹豫。
他在谢折风和秦微的目光之中,来到楼水鸣面前,缓缓俯身。
他打开自己的灵囊,从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楼城主,我前几日入城,听到城中歌谣传唱往事,感念楼城主立剑阵之功。此物是入城当晚他人赠我,我借花献佛,赠与城主。”
是那盏云舟为他买的小兔子花灯。
他苏醒之后初入人间,第一次被繁华迷了眼睛,舍不得火光熄灭,用灵力封存了烛火存于灵囊中。
如今花灯递到楼水鸣手中,失了他灵力护持,烛火倏地跳动起来。
楼水鸣提着这盏小兔子花灯。
残魂只能留存最浓烈的回忆,他记忆不全,隐约想起和宋芜合籍当日,照水城连十个灯笼都凑不出来。
恍恍千年仿佛都被捏进了这一盏精致的小兔子花灯之中,在他眼前灼烧。
楼水鸣喃喃道:“首座……”
“花灯是我为照水生灵赠与你,但是——楼城主,”他说,“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首座。”
楼水鸣一愣。
他的残魂已经几近消散,似是无法思考更多了。
他只能面露困惑。
安无雪垂眸,看着他双手环抱却手中空无一人的模样,说:“我只是千年之后一个路过此地的庸人,你口中的那位首座,早就陨落在千年以前。所以……”
他嗓音一顿,掩下双眸涩感,笑了一声。
“见谅,你的跪拜和你刚才所言,我无法代替一个已死之人承接。”
楼水鸣神色一震。
他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安无雪没能听到声音。
眼前的魂影彻底消散了。
花灯没了依托,坠落而下,顺着风流滚了几圈。
烛火卷上花灯,火舌逐渐将整盏花灯包裹,只余下灰烬,散于风中。
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涌入安无雪体内。
照水剑重归平稳。
秦微一直红着眼眶,此刻终是没能忍住双眸一湿。他双手抱剑,对着楼水鸣和宋芜魂消魄散之处,徐徐作揖。
四方结界隐没,似有不少落月弟子在靠近。
安无雪从千年前的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回到了“宿雪”。
他抬眸望了一眼复又天晴的天穹,神情木然。
宋不忘掠步赶来:“师父,东南方没有问题啊,你们——”
他一顿。
他只瞧见白衣浸血的谢折风拿着举世无双的出寒剑,只有辟谷期的安无雪似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受了伤,而他的师父正收起灵力掠至安无雪面前。
他没有瞧见上一刻那瞬间消散的红衣身影,没瞧见同花灯一齐化作灰烬的楼水鸣的残魂。
一切似乎在他回来之前便结束了。
谢折风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人在问秦微:“照水剑下
镇着大魔,你为何从不与我提及?”
“我也是今日见照水剑异动方才知晓。”
“我赶到之时,两处阵心皆被标记,只待截断浊气。我记得你不擅阵,竟能如此迅速寻到阵中疏漏之处?”
“还有,”谢折风压低嗓音,瞥了一眼安无雪,“剑阵变故,如此大事,你为何带宿雪一个辟谷期的修士来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还在发疼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还是躲不过。
秦微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在说出宋芜存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没有回头路的准备。
秦微方才还对他说“不怕我杀了你”,直至此刻没做什么,已是看到剑阵危难的份上,现在……
他闭上双眼,撇开头,不想看秦微的表情,也不想看谢折风知晓后的反应。
他听到秦微说:“当然是我标记给我自己看的,以免出手时弄错了。”
安无雪一怔,复又睁眼看去。
秦微优哉游哉地收剑,用法诀去了身上尘土,神色淡然,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他说:“我是不擅阵,但我和安无雪在此地待了十几年,照水剑阵的门道我还是记得的。”
他瞥了一眼安无雪,目光似是慌乱了一瞬,又被他看似从容的神情压下,“出事的时候你没醒,我怕紧要关头找不着你,这才不得不带上宿雪——他身上不是有你给的天涯海角符吗?”
“怎么,谢仙尊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干什么?这些有什么不对吗?”
字字句句都在正面应当谢折风的疑问,却只字未提安无雪之事。
在秦微的应答之中,安无雪似乎真的只是“宿雪”。
安无雪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格外不解。
他想不通秦微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想在宋不忘面前说出这一切?还是……
他思绪猛地一断。
晕眩感排山倒海般涌出。
方才应对往事时他便已经心力憔悴了,和宋芜交手后灵力枯竭,炉鼎印也有了发作之兆,撑至此刻,他蓦地没了所有力气。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
宋不忘似乎在喊:“宿公子!宿公子你怎么了?”
-
安无雪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他明知自己在深梦之中,可他太累了,累到睁不开眼睛,也醒不过来。
他又看了一遍照水城的过往。可是他的梦中,楼无伤没有八岁早夭,十岁便随他辟谷入道,拜入落月,成了他的弟子,年纪轻轻入得小成,长成了如翡如竹的少年郎。
宋芜的第二个孩子也不是死脉,这孩子出生就是个沉稳的性子,不哭不闹的,反倒被秦微死乞白赖地收入门下,还扬言要和兄长争夺首座之位。
照水剑稳稳当当地落下,不曾缺失灵力,自然不需渡劫祭剑。
此后四海万剑阵平稳落下,上官了了成功找回了弟弟,戚循举派平安
,师弟道成登仙,肃清两界。
美好得让他明知是梦,却只想着一梦不醒。
可美梦到了头,他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安无雪,而是宿雪。
秦微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着宋不忘在场不曾揭穿。
现在……谢折风应该知道了吧?落月峰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突然觉得身上好冷。
我在哪?
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把我押入苍古塔了吗?
他一个机灵,骤然睁眼,却瞧见格外眼熟的床帐。
不是苍古塔。
这里是……葬霜海上他居住的那间房?
他低头,这才发现是自己梦中动静太大,撇开了丝被,清晨凉风自微掩的窗缝送入,带来寒凉。
他恍惚了一瞬,翻身下床,披上外袍。
有人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在门口喊道:“宿公子醒了?”
这声音……
他推门而出,果然瞧见了云皖。
云剑门之事后,云皖不是留在云剑门遗址,安葬云尧和云剑门其余亡者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怎么回来了?
云皖笑道:“宿公子感觉还好吗?你忘了?前日照水城突发变故,宿公子卷入其中受了伤昏迷不醒,是仙尊和秦长老将宿公子带回来的。”
“当时我也在照水城。云剑门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师弟师妹们纷纷另寻出路,我想跟你一起走,仙尊识得我,就把我一起带回来了。”
安无雪从中听出了不少东西。
谢折风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秦微没有说?
他刚想到秦微,云皖就适时道:“对了,那位带宿公子一起回来的秦长老现在就在院外……”她压低了声音,“前两日就在了,你没醒,他也不进来,就一直等着,怪怪的……”
安无雪本来身体还有些轻飘飘的,想着先抛开一切再休息休息。
听到这话,他思忖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秦微果然在院外。
他走出来时,秦微正靠着院外的灵树,低着头,抱着剑,就那样等着。
他的脚步声刚刚靠近,秦微便猛地抬起头来,快步来到他面前。
安无雪瞧了一眼自己挂在门前的魂铃。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敲?
秦微似是要开口。
“秦长老,”他率先道,“你既然没有拆穿我,有何目的可以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