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照临是在东宫政堂面见了孟聿秋。
本朝有制,东宫自有朝班,故外朝官员不便入东宫参拜太子,即使太子要与外臣于东宫会见,也该是以私下身份往来,或师、或客、或友、或亲。
但萧照临此次偏偏要在政堂见孟聿秋,倒是以国之储君与宰执身份昭彰,引得众人侧目。
政堂正中是以一架一人高的黑檀木书架做屏,书架上只零零散散摆置了几l册黄卷,再有三两玉器、金器做饰,疏疏漏漏地挡住了席下可窥正案的目光。
此时又正值日斜,白日余晖探窗入堂,将书架疏格之影拉长,横亘于席下与正案之间,倒像是一段突兀的长窗,将堂内彻底隔成了两个空间。
格影长及正案,落在了萧照临玄金外袍之上,黑绸愈黑,但末端金边刺绣,却在影外夕光的照耀下,粲得有些扎眼。
而席下孟聿秋,半处在晚霞之下,墨绿色外袍上的暗纹便于此泛着淡淡丝光,比之天际云缘透出的金乌一角,还要暖上几l分。
萧照临手执一卷,虽展于案前,但目光却是隔着格影落在了孟聿秋的身上。
他上身处在阴影之下,教人看不清他眸中是何情绪,只无端让人觉出了几l分凝霜之意。
他右手搭在了案上,银戒叩案,“咔嚓”一声,乃是堂内第一道声响。
萧照临敛目扫了一眼银戒,复看向卷上文字,唇角略勾,“孤请孟相来,是为三件事。”
孟聿秋垂眸而坐,闻言未动,只道:“还请殿下直言。”
萧照临似笑非笑,“请教孟相,窥探东宫是为何罪?”
孟聿秋这才稍有一动,却是在道:“殿下理应请教东宫属官。”
萧照临丝毫不意外,也不准备再行虚与委蛇,而是劈头问道:
“若非孟相窥探东宫,怎会比孤还要早些得知庾氏动作?”
孟聿秋仍是端坐,默然片刻,方道:“臣并非有窥探东宫之举,而是留心......谢家六郎。”
“嘭”的一下,是萧照临扬袖拂落案上镇纸烛台的声音,方才勉强撑出的冷静随着孟聿秋的一句话顿时七零八碎,他已是咬牙切切,怒不可遏,“孤说过了,他是孤的太子妃,还轮不到孟相留心。”
孟聿秋掩在宽袖下的手略有一紧,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多说。
萧照临见孟聿秋如此,更是冷笑,“昨夜孟相‘赐教’,要让孤以大局为重,可如今看来,当是还给孟相。”
他见孟聿秋还是不为所动,索性将话说得明白,“谢卿当初为何要来寻孤,又为何钻于夏税,甚至不惜深入险境也要查取大报恩寺账本,所图所愿,当真浅薄吗?”
转而看向堂外,此时的夕光已爬上了萧照临的胸膛,但室内却逐渐暗淡,“而孟相也是心怀大志之人,比孤更清楚如今局势,若是你执意要继续与谢卿纠缠不清,到时不说是孤、是谢家、是陛下,而是谢卿自己——”
他冷冷睨回孟聿秋,
“会怨恨孟相。”()
孟聿秋呼吸一滞,抬眸望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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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燃得正盛,暖色由橘入红,周遭层层叠叠的云也尽数沾染这残血一般的颜色,像极了血雀正展的羽翅,于天边翱飞。
可此番之景,如今却映在他的眸中,教他怎能不为之流连。
萧照临见孟聿秋还是不答,怒极反笑,将手中之卷猛地掷到了孟聿秋面前,“这第二件事,豫州刺史谢晋上书朝廷,道是弋阳郡山匪众多,多扰世家官署,且占山固据,仅凭弋阳郡一郡之力难以奈何,遂请朝廷增遣兵力相助。
孤向陛下举荐季小将军来担此任,可陛下却有犹豫,孤知晓,此行还需有既能让朝廷放心,又能让豫州刺史信服的监军相随。孤以为,弋阳郡匪患不至祸及郡中百姓,若是遣将随相反倒会引起百姓恐慌,不如,就让谢卿任此监军。
一来谢卿虽受陛下与孤看重,却不至于官秩太过,可使得朝廷与弋阳百姓皆有安心,二来,如今豫州刺史乃谢卿堂叔,便更是两全。”
语顿,垂首转了转银戒,“孤明日便会上呈此意,谢太傅定然首肯,而陛下也会满意。”
他语似警告,“只要孟相不要节外生枝,此事便不会再有意外。”
再用银戒轻敲案桌,他的眉宇已完全为最后的奄奄夕光所笼,便是虽有光耀,黑眸却依旧沉沉,“另外,孟相也是知晓,这对谢卿来说也是好事,待匪患一除,他日返朝,定能凭此越迁。”
他冷嗤,“孟相不会不成全吧?”
天际的残阳片霞只余丝缕,孟聿秋终于收回了眼。
他怎会不知,萧照临之意更多还是要让谢不为与他分开,又怕他会以私心阻挠,才会专门“提点”。
丝缕晖霞再抵不住汹汹而来的昏暗夜幕,天色迅速暗淡,孟聿秋起身,对着书架后的萧照临稍有躬身,“臣不敢有阻国事。”
萧照临这才稍显满意,接着道:“至于这第三件事,三日之后,便是大雩郊祭,若是孤没记错,今岁该是国师从中择选世家子弟入凌霄宫教导的时候了。”
孟聿秋此刻已直身,残晖于他履边迁延,他只默然。
萧照临一笑,像是占尽了上风,“该让谢卿早些回谢府准备着,毕竟,上一回,还是谢五郎得了国师青睐,若是谢卿此番也能入凌霄宫,便更是于他声名有补,于他仕途有益,就连谢卿自己,也应当是极其愿意的。”
孟聿秋猛然抬眸,望了萧照临许久,才道:“臣自会转告。”
说罢,再道请辞,便转身离开了东宫政堂。
而一直隐于一侧的张叔也在此时执着一盏烛火走了出来,对着萧照临一俯身,“这些事,只教内侍前去孟府传告便可,殿下何苦要召孟相前来。”
烛芯随着张叔的动作微微摇曳,这才使得萧照临的黑眸之中有了些许的光彩,他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我原是当他不清楚他如今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可现在看来,他比谁都清楚。”
张叔暗“嘶”一声,疑道:“那孟相昨夜为何......”
萧照临陡然神色转冷,又冷笑连连,“不过是总有糊涂时候,现在陛下已经知晓此事,他若再执意对谢卿纠缠,只怕是陛下与谢太傅也不会让他如愿。”
张叔略微颔首,但又生犹疑,低声与萧照临道:“陛下虽不会干涉殿下与谢公子之情,但这太子妃一事,怕是难于登天。”
萧照临不以为意,起身往寝殿走去,“是吗?可惜,总有一日——”
“孤才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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