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脚步匆匆,县府主房内一时人影杂乱。
惨白的日光却静悄悄地透入窗中,留下了一道一道窗格阴影。
而在阴影的尽头,是一件被慌乱丢弃在地的铠甲。
原本应当泛着冷色寒光的铠甲,如今却满是深入铁片的刀枪剑痕与暗红色的干涸血迹。
而在铠甲胸口处,被翻起的犀皮下,铁片竟被穿透,血迹将此处尽染成殷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与颜色。
再顺着地上的窗格阴影看去,日光照耀处,躺着一个面容清隽,但脸上却几l无血色的男子——
正是这副铠甲的主人,孟聿秋。
一旁的军医用剪刀剪开了他心口处已和血肉粘连的中衣。
残损的布料下,竟无完好的肌肤。
微弱跳动的心脏旁,是如地上阴影般一道又一道刀枪剑刃留下的痕迹。
血好似已流干了,就连微微翻卷的肌肉边缘都是灰白的。
如此触目惊心的伤痕,令围在床榻边的众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谢不为更是脑中轰鸣,浑身颤抖。
他紧紧握住了孟聿秋的手,掌中冷汗直冒,呼吸也急促到像是快晕死过去。
但他却死死咬住了自己苍白的下唇,直到唇上有血渗出,滑过下颌,滴落在素白的被褥之上,才勉强找回些许的神智。
他静静地看着军医检查处理孟聿秋心口附近的伤痕,但眼前的一切却早已如隔着升腾的水汽一般扭曲。
恍惚间,他竟在想,如果孟聿秋当真醒不过来了,他该怎么办。
在这个荒唐的念头冒出的一瞬间,答案也随之浮现——那就跟孟聿秋一起走好了。
但在下一刻,他却又想起了孟聿秋临行前的嘱托,“要担起守城之责。”
两种声音在他心中不断地纠缠搏斗着。
末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只让谢不为感到疲倦与——再一次的懊悔。
如果,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就好了。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那孟聿秋就不必冒险突袭贼寇,更不会受伤。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鄮县也不可能陷入孤城之境,而被区区海盗围困。
如果孟聿秋不在这里,那些被海盗所杀的军士,那满地的鲜血、满地的白骨......一切一切的牺牲,都不会发生。
是他,错了。
他与孟聿秋既身在其位,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就像蝴蝶振翅一般,终有一日,会在某处掀起巨大的风暴。
即使,有时,那可预见的风暴更像是杞人忧天,或像是在遥远到也许不会来临的未来。
但,风暴一旦形成,那谁也不能挽回、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将一切都嚼碎、都吞噬。
而如今,在已经到来的风暴面前,他所能做的,竟只有祈祷。
祈祷孟聿秋会平安无事地醒来,祈祷....
.上苍会给他、给他们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宁愿放手,也不愿看到孟聿秋受伤,更不愿看到无辜的百姓、无辜的军士一个一个接连地在他面前死去。
他需要孟聿秋,需要孟聿秋的爱。
可如今的天下苍生,却比他更加需要孟聿秋——
需要那个身居高位,平衡朝局,心怀天下的孟丞相。
也不知怎的,在做出这个在以往看来绝不可能的决定之后,他竟没有意料中的心如刀绞。
反而,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但很快,他便明了。
是这份爱,这份背负着天下苍生的爱,太过沉重。
重到即使是在亲手用利刃割去,也是亲眼看着鲜血喷涌,却已麻木到感知不到痛楚。
不过,他也知道,在麻木褪去之后,这剔骨割肉的痛,还是会到来,但此刻的他,却是庆幸的。
庆幸他能暂时不被痛苦侵扰,能清醒地面对他必须面对的、也必须承担的困局与后果。
而军医也在此时终于为孟聿秋处理好了心口附近的伤口。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身,又抬袖抹去了额上的冷汗,再对着一言不发地愣愣地看着孟聿秋的谢不为道:
“禀告谢将军,孟相得上苍护佑,此次虽伤在左胸,看似危及心脏,但都恰好避开了筋脉要害,是故,孟相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谢不为紧握着孟聿秋的手终于稍微松了松,也后知后觉掌心已是一片冷汗冰凉。
他仍是望着孟聿秋紧闭的双眼,听到了自己沙哑到像是两块石子在摩擦的声音,“那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军医略略叹了一口气,“孟相身怀此伤强撑太久,以至失血过多,心脉损耗,才会突然晕厥。”
话顿,又疾疾道,“但只要好生服药静养,补回心脉气血,不久便能醒来。”
不知为何,谢不为竟没有立即回应军医,反而是愣了许久。
直到候在一旁的李滨与刘一石出言请示谢不为接下来的安排,他才陡然回神过来。
谢不为轻柔地将孟聿秋的手放回了被褥中,又吩咐房中随侍照顾孟聿秋,目光再似是恋恋不舍地在孟聿秋的眉目之间流连。
如此须臾,才单手撑着床沿,微微颤抖着站起了身。
他步履有些虚浮,像是浑身失了力,但却有坚定之势,一步一步地来到李刘一将面前。
站定之后,将仍是有些颤抖的右手负在了身后,并用力掐住了掌心,再对着李刘一将颔首道:“多谢一位将军亲来看望孟相,但如今城外贼寇眈眈,实不可再有耽搁疏于防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侧首是想要去看身后的孟聿秋,但却又突兀地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负于身后的右手渐渐舒展,却又缓缓攥成了拳,“孟相有令,若他不能行督战之责,便由我来代之。”
语落,他猛然再次看向了李刘一将,原本如灰雾蒙住的暗淡眼眸终于重现了
些许光彩,却如兵刃寒芒般凌厉。()
“虽孟相暂时击溃欲在城外驻营的贼寇,但他们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过不了多久,定会再次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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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闭上了眼,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气势陡生。
“既然他们喜欢用火,那我们也自当奉陪。”
“传我军令,搜集城中火油、燃脂还有篙草,将篙草捆成束,灌上油脂,无论他们是想再挖地道,还是直接土垒或是攀城,一律以火烧之。”
李刘一将齐齐拱手应下,但随后,刘一石便有些面露忧色,“禀告谢将军,城中油脂有限,仅以此法恐怕抵挡不了多久。”
谢不为负在身后的手略有一震,再徐徐颔首,“我知道。”
话顿略有一滞,“再挑选出至少十位善射军士,亲由我指挥,余剩的箭也全部交给我。”
李刘一将皆有不解。
但谢不为却没有再行解释的意思,只是催促他们去做。
在房中众人散尽之后,立在正中的谢不为竟突然有些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连退了几l步。
但好在及时撑住了床梁,才不至摔倒。
他闭上了眼,急促地喘了几l口气,等到眼前的星点消失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再慢慢坐到了床沿。
他的目光落在了孟聿秋苍白的脸上,缄默了许久,眼眶之中终于还是蓄出了点点泪光。
但他却猛然引袖抹去,唯剩眼尾淡淡的红,语调格外低沉,“怀君舅舅,我不会辜负你的意愿,也会尽力弥补......我们的过错。”
他再次沉默了须臾,才俯身于孟聿秋的眉宇留下轻轻一吻。
“我定会,守住此城。”
言讫,他迅疾起身,大步往房外走去。
大步往忽聚的阴云之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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