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顾庄邀请吴郡名士参加赏花宴,地点就定在顾氏主宅,谢不为与萧照临亦在受邀之列。
当日顾家甚是热闹,几乎全城的世家子弟及文士名流皆有赴宴。
如此,谢不为与萧照临在其中倒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原本,谢不为想着,五斗米道既然与吴郡世家相交而隐匿于吴郡。
那么,就算今日樊鸣不会亲自出席此等场合,至少,也会有其他相关之人出现,毕竟此宴亦是顾庄的“养望”之宴,五斗米道不会不给顾家未来家主这个面子。
但现下宴已过半,谢不为却仍未发现任何疑似五斗米道之人,再加之宴上喧闹,酒过三巡之后更是有丑态尽显,便不免有些烦躁。
蹙着眉头与萧照临耳语几句之后,就准备一同先行离开。
可也正是此时,宴上却倏然安静了下来。
谢不为心念微动,向主席之位望去,果见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顾庄的身边,而宴上众人也都纷纷停下了举动,转而齐齐朝那中年男子或颔首、或拱手、或俯身而礼。
若他猜得不错,这位中年男子便是如今顾家的家主——顾泰。
而谢不为对这位顾家家主的印象,除了世人的各类品评之外,最深刻的,还是萧照临与他说过的,当年,便是顾泰不愿再“包庇”陆氏血脉,从而将陆云程一家交给了琅琊王氏,继而害得陆氏最后的血脉彻底断绝。
谢不为双眼微眯,便将顾泰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了几分。
有些出乎谢不为意料的是,顾泰作为顾家家主,理应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即使难逃衰老,却也不该是这般饱经风霜的沧桑模样。
是的,如今的顾家家主,看上去,竟与寻常家翁一般,沧桑不已。
岁月在他的两鬓留下了灰白的痕迹,而他的双眉之间,也有两三道似乎抹不平的褶皱,双眼凹陷,垂坠的眼袋却突出,若非衣饰不俗,气态非凡,便很难让人相信,此人当真是为如今吴郡顾氏的掌舵者。
就在谢不为准备收回目光之际,本与左右寒暄的顾泰却猝然看了过来。
谢不为稍有微怔,是因顾泰眼中,竟透露着一种不露锋芒的神采,是深邃且凛冽的,便像是泛着微光的幽幽古井之水,让人不禁生出几分退避之意。
谢不为在意识到这点之后,立即低下了头,却已是有些来不及。
不过片刻之后,便有奴仆近前,道是顾泰请他与萧照临二人至后堂会面。
他本想回绝,但又念及顾泰既已注意到了他们,那现在退避也已是无用,倒不如正面相对,才好见招拆招,也或许是个难得的能探听到更多关于琅琊王氏与五斗米道消息的机会。
如此,与萧照临相顾一眼后,便起身随奴仆去往后堂。
顾宅后堂远不及举行宴会的前厅宽阔,但却异常静谧,甚至,已经静谧到了有些阴森的地步。
站在月门朝内望去,后堂狭小且幽暗,即使是在白
日,也透着一股黄昏的气息。
奴仆在门前止步,示意谢不为与萧照临自行入内,随后便匆匆退下,倒是显得有些形迹可疑。
萧照临也似有察觉,暗暗捏了捏谢不为的掌心,再仅以气声道:“别怕,护卫就在这附近。”
谢不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与萧照临一道步入了后堂。
而后堂内的情形也果真与谢不为想象的相差无几。
虽四角都置了金炉炭盆,却仍是十分阴凉,倒不知这热气究竟传去了哪里,且光线暗淡,像是一团阴云凝聚在此,让人莫名有些喘不上来气。
顾泰此时正坐在主位,听到他二人的脚步声后,却也没有抬眸,只率先沉声开了口,“近来老夫不在城中,竟不知小小吴县怎会劳驾二位到临。”
谢不为与萧照临皆有一怔,顾泰此言,倒像是已经知晓了他二人的真实身份。
可再一深思,便能发现其言语举止中的缺漏——若顾泰当真已经知晓了实情,那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是这般稍显轻慢的试探态度,反而应佯装不察不知,先将他二人稳住,再通晓整个吴郡及京城,让琅琊王氏与五斗米道皆有所防备,也让他二人难以施展。
然而,方才顾泰的举动,倒更像是只有疑心,却还未来得及探查什么,便先用言语架势试探一番,如若能成功将他二人唬住,便有可能直接套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也能省了许多功夫。
念及此,谢不为回神过来后,便引着萧照临对顾泰先行了一礼,再略显惶恐,眼中亦满是不解,“我们不过是小小行商,前来吴县,也不过是为了家族私利,又怎担得起顾大人此句劳驾。”
说罢,便又朝顾泰拜了一拜。
这句话虽是自谦,却也是将顾泰的话接了过来。
只不过,是装作未察其中试探之意,并有些“低情商”以为,顾泰确实是在抬举他二人的商贾身份。
果然,此句一出,顾泰的面色便沉了几分,眉间的褶皱也多了几道。
毕竟以他顾家家主的身份,若当真抬举商贾之流,确实是十分有损颜面的。
但不过瞬息之后,顾泰便收敛了神色,再振袖道:
“坐吧,既是我顾家的客人,也无须太过拘礼。”
谢不为便也佯装松了一口气,再作欣喜之色,急冲冲拉着萧照临坐到了顾泰的下手之位。
坐下之后,还十分轻浮地左右上下四顾,未体现出半分世家该有的仪态礼仪。
而萧照临也十分配合,目光始终落在谢不为身上,并不去看顾泰的脸色,倒像是耽于情爱到有些分不清场合,便是极为失礼的。
顾泰的眸中浮现了一丝疑惑,却又很快隐去,再道:
“听我那不肖子说,二位经营的是金银珠石的生意,恰好,老夫偶得了一块美玉,却辨不得真假,不知可否请二位替我看一看?”
谢不为面上笑意未减,但心底却在迅速思索应对之策。
因为即使他们能将身份籍贯伪造
得天衣无缝,但这识金辨玉的本事,却并非一日能成,可偏偏他们又不能直接拒绝顾泰,便只能先应承下来。
很快,便有侍从呈玉。
谢不为看了一眼,见乃是一块通体细腻油润的白玉,在他与萧照临眼中,并没有什么难得或奇特之处。
可,顾泰既专门拿出这块玉来试探他们,那么,这块玉身上就一定有行家才能看出的门道。
但很显然,谢不为与萧照临都不是这个行家,可若是答得相去甚远,便与不打自招也没什么两样了。
谢不为不自觉暗暗提了一口气。
而萧照临则是黑眸微沉,又悄然朝窗外看了一眼,正有一道黑影倏忽而过——便是准备强行以武力“解围”了。
不过,这些犹豫、思索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下一息,谢不为便神态自若地作势去拿那块白玉,可在指尖才将将触及白玉之时,他却又猛然收回了手,再浑身一颤,诚惶诚恐道:
“这玉我不能碰!”
顾泰那古井水般的眸中顿生了波澜,屈指轻轻敲了敲案侧,有些意味深长道:“为何不能碰?”
谢不为略显迟疑,后又状似神秘,刻意放低了声道:“因为,这块玉上——乃有王气!”
话出,不等顾泰反应,便兀自滔滔不绝,“幼时,我跟随家中长辈习辨玉之能,长辈曾道‘凡间之玉自有优劣真伪,乃供我们凡人经营谋生,但有一类玉,却是我们不该碰、也不能碰的’。”
言至此,他再佯装颤抖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那便是此类萦有紫气的帝王之玉,相传,只有帝王公侯才有资格得到此玉,我又何敢亵渎?”
顾泰一怔,显然没料到谢不为竟会有如此说法,而在他身后的长屏之中,又忽然传来了一道极为微小的声响。
他很快正色,皱眉问道:“老夫怎么从未听过如此说法,你又如何能看到这所谓的‘王气’‘紫气’?”
顾泰虽是疑问,但却恰恰说明了,他反而是有些将信将疑。
谢不为心中提起的那口气陡然松懈了,他这才察觉到,他背后贴身的衣衫,不知何时已为冷汗湿透,此刻正透着阵阵的凉意。
他方才是在赌,赌这块玉也非顾泰随手得来,甚至是在赌,这块玉会不会与琅琊王氏或是五斗米道有所关联。
这般,他这套说法定是正中琅琊王氏与五斗米道的心思,顾泰便不好确定他与萧照临身份的真伪,且出于谨慎,顾泰也一定会分心于此,转而将消息告知琅琊王氏或五斗米道。
而再退一步,即使这块玉当真只是顾泰随手而得,但这番话也有化解眼前之危的希望。
这是因,顾泰既做出交出陆云程一家而讨好琅琊王氏的行为,又与五斗米道暗中勾连,便多少能体现出,顾泰的欲为王侯之心。
那么,他的这句“吉语谶言”,也或许能让顾泰放松警惕。
并且,还有最为关键的一重原因——
谢
不为稍凝了凝神思,再恭敬地答道:“不敢有瞒顾大人,家中长辈曾追随......孙大人,便知晓这种不为寻常人所知的‘天意’,也侥幸习得了辨别‘王气’‘紫气’之法。”
语顿,再更是垂首道:“而我二人前来吴郡,最主要的原因,其实不是为了金银俗物,而是听说......”
他抿了抿唇,语调慎微,“樊大人也在吴郡,便想前来追随。”
——是了,这最为关键的原因便是,谢不为曾了解过,五斗米道十分崇信“天意”,他们的教义便常有此类“紫气”“王气”的说法。
而只要他将这种说法道出,不管顾泰对他们还有没有疑心,但至少在与五斗米道确认之前,顾泰便不会轻易有所举动。
顾泰果然神色冷肃,“你说的孙大人与樊大人的是谁?”
谢不为故意战战兢兢,“是我们五斗米道的历任教主,孙益大人与樊鸣大人。”
顾泰眸中又划过一丝冷光,这次,他沉默了半晌,再问道:
“你又是如何得知......樊大人如今在吴郡?”
谢不为这下竟露有悲恸之意,“是孙昌大人,在鄮县时传信与全国各州的教徒,要我们筹备物资,再运来吴郡,以成大事,但不想......”
话至此,又哽咽到再不能续言。
萧照临赶忙扶起了谢不为,替谢不为接着道:“顾大人若是不信,我们可让家人将孙昌大人的手笔寄来,以供顾大人核准。”
面对谢不为与萧照临的“剖白”,顾泰即使已暗暗承认了顾家与五斗米道关系匪浅,但却仍保有疑心,也未给谢不为与萧照临留有任何实证。
因为能知晓现今五斗米道动态的除了五斗米道的忠实教徒之外,还有——朝廷之人。
又即使谢不为与萧照临表现得再如何天衣无缝,还与朝廷未有半分关系,顾泰也始终觉得他二人并没有如此简单。
谢不为哽咽之余,暗窥到顾泰面色仍是凝重,便知顾泰是还未彻底放下疑心。
他又佯装整理了一下情绪,再对着顾泰稍稍俯身道:“我们此番携重金而来,也是为了助樊大人能快速重建五斗米道。”
他敛眸,却暗暗瞥向了顾泰身后的长屏,“家中长辈道,我们五斗米道乃是乘天意而生,又借民心而起,我虽不敢有触天意,但可助樊大人——笼络民心。”
顾泰身后的长屏之内果然又传来了一道声响,但谢不为只作不察,再继续道:
“而用金银笼络民心的各种法子当中,最能有成效的,便是建桥修路筑堤,只要我们用樊大人的名义修建此类,百姓又岂会不追随樊大人?”
自古以来,基建都是民间最为要紧之事,但非官方主持,民间便少有世家富豪愿意出资修建,毕竟,其所需耗费,是万金都不止的。
顾泰也有一愣,旋即冷声问道:“你又如何能拿的出如此巨资?”
谢不为仰首看向了顾泰,难得露出了笑意,“顾大人有所
不知,我们汝南言氏与晋兴裴氏,是从中朝南渡之后,便一直在广州经营,所累家产,自是足够樊大人在吴县有所作为。”
顾泰眉间的褶皱更深,似有喃喃之语,“汝南言氏、晋兴裴氏......”
但还不及他深思,长屏后突然又传来了动静,且这次,这动静已是足够让堂内之人皆能听见。
谢不为与萧照临也再不能装作不察,而是自然而然地往长屏后看去。
顾泰神色稍变,也未有任何解释之意,只直直起身,走到了长屏之后。
随后,谢不为与萧照临便听见了几句低语。
又不过片刻,顾泰便走了出来。
这次,则是站在正案之前,对着谢不为与萧照临道:“你们若是有心,便先去做这件事,有了眉目之后,再论其他。”
言讫,便命侍从将他二人请离。
回到犊车上后,谢不为才算是完全松懈了下来。
他只觉浑身黏腻得有些难受,也无端有些酸软,便不自觉地半依在了萧照临怀中,一下一下地缓缓喘息。
不过,这次虽惊险万分,却也误打误撞实施了他二人的计划。
他们原本就打算找机会袒露欲以修建桥路等而助五斗米道重建的心思,因为这般,不仅有希望快速接触到现在五斗米道的核心成员,甚至于,也有希望直接找到樊鸣。
而且,也更能名正言顺地接触吴郡当地的建材,这样,萧照临也可以趁机调查太湖长堤之事。
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
萧照临轻抚着谢不为的脊背,等谢不为稍稍有所好转之后,才开口道:
“这顾泰疑心甚重,恐怕他还是会继续调查我们,只好在晋兴郡与吴郡相隔几千里,他很难当真寻到什么破绽。”
谢不为又偎在了萧照临的膝上,半披的长发顺势而落,与萧照临的玄金外袍相纠缠,错眼看去,一时有些不分你我。
他缓缓点了点头,却又忽然生了担忧,“但他也可派人去临阳探查......总归是,越快越好。”
话顿,眉心一蹙,再道:“殿下,你觉得,那长屏后的人,会是樊鸣吗?”
萧照临闻言沉吟了片刻,微微摆首道:“应当不是樊鸣,若是樊鸣在此,顾泰便不会等到那人如此明示,才去见那人。
而且,如今樊鸣也应是十分谨慎的,轻易不会出现,至少,不会出现在如此人多眼杂之地。”
他徐徐垂眸,看着谢不为耳后微微弯曲着的几缕青丝,“但那人也应是五斗米道中身份极为重要之人,不然,也不能令顾泰首肯此事。”
谢不为也表赞同。
之后,两人又相谈许久。
不过,其间,谢不为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也越来越平稳,直到他一双长睫不再如蝶翅微动,萧照临也随之不再言语。
他如此凝视谢不为许久,又不禁轻轻解开了谢不为的发带,令那乌亮的青丝如瀑而落,末梢蔓延垂满了他的衣摆,发间的清香便就此散溢而出,彻底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神。
今日若非谢不为临机应变得当,他们便不会再有如此顺利推进计划的机会,也可能,再也不能完成彼此心中所愿。
想到此,萧照临的黑眸之中,逐渐漫出了浓重的情思,而这情思,又令他再也无法从谢不为身上移开眼。
终于,在犊车将停之际,他也再无法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情感。
便缓缓俯身,于谢不为的眉目之间,印下了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