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入府中,夜色也随之悄悄降临。
正在点灯的侍从看到谢不为的身影,先是一怔,随即一喜,再忙凑上前去,俯身道:“六郎,您终于回来了......”
可不等他说完,似有一阵风过,谢不为已大步离开了他的视线,直往府中深处而去。
那里,则是谢翊之所在。
谢不为的步伐越来越快。
长廊檐下的点点灯火,便如道道流星,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地追逐着他。
但在即将抵达长廊尽头时,谢不为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定之后,又像是逃避什么般,迅速转身望向了廊外深紫色的天空。
彼时,十四近望,天上的月亮差一点就要圆满。
在世人眼中,这是即将团圆的征兆,便无人在意那一点小小的缺憾。
然在此刻,那一抹盈凸却在谢不为眼底无限放大,恍惚间,像是一弯镰刀,正直直朝他劈来。
可他却一动不动,就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
唯有头顶檐下一盏孤灯略微晃了晃,似在催促他离去。
月光渐如漫涨的潮水,一点一点地淹入廊中,又一点一点地淹过了他的脚踝、淹过了他的腰身、淹过了他的胸膛......
但在即将淹过他的脖颈时,一声如清铃的呼唤蓦地从身后传来——“鹮郎。”
谢不为神思一清,几乎是本能地转过了身,一盏明灯随即映入他的眼中,他瞳仁一颤,双唇微动:“阿姊。”
明灯清辉之下,谢令仪一袭鹅黄嫩绿长裙,宛若一株月下兰花,照亮了谢不为眼中的天地。
她一手提灯,一手稍挽罗裙,快步走向了谢不为,面上笑意愈来愈深,“他们说你回来了,却也不来见我,便是要我来寻你吗?”
谢不为怔愣过后,忙迎上前去,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喃喃道:“我忘了......我忘了你已经回来了。”
但说着说着,眼中竟泛出了一层浅浅的水光,却又想要掩饰,便俯身抱住了谢令仪,眼帘垂下,将泪水抑制在眼底,默了一息后,再轻声道,“阿姊,我好想你。”
谢令仪身有一颤,但很快便抬手抚住了谢不为的脊背,柔声道:“鹮郎,我也很想你。”
语顿,又笑语了一句,“既然这么想我,那不如明日之后,便随我一同回会稽小住一段时间。”
又闻“会稽”二字,谢不为眼底秋水一滞,又忽觉有些喘不上来气,便凭白沉默了许久,久到谢令仪都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立即关切地询问道:“鹮郎,可有哪里不适?”
谢不为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
可话出,却又有一顿,须臾,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阿姊......你曾说过,你对谢席玉喊不出‘鹮郎’之名,便是察觉到了我与他的不同,难道......父亲母亲却丝毫没有察觉吗?”
谢令仪以为谢不为是因明日及冠而
有所感触(),????げ虎??葶??◎()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才会忽有此问,便认真回忆了起来。
片刻后,再缓声答道:“当年我也只有七岁,有些事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在印象中,父亲母亲似乎问过稳婆,明明孩子是因意外而早产,又怎会如此康健。”
谢不为抱着谢令仪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谢令仪黛眉轻蹙,“那稳婆答道,妇人妊娠本就有长有短,传说短则三五月,长则六七载,虽非寻常,却也并非前所未有,而当时母亲怀胎已有七月半,平日里又受各种悉心照料,孩童康健自然也是在常理之中。”
谢不为重重喘出了一口气,急切道:“可我与谢席玉是同日所生,父亲母亲就没发现庄子里还有另一个婴孩吗?只要他们看见了,说不定......说不定......”
谢令仪轻轻拍着谢不为的背,安抚道:“知道,我们都知道那家奴的妻子也生了一个孩子,按理来说,既是同日,为凑喜气,也该去看望看望。
可当时叔父却说,有僧人途径此地,道庄子里有秽物冲撞了母亲,才致使母亲早产,为防祸及婴孩,需赶快离开会稽。”
“父亲自然相信叔父,便在当日就带着母亲离开了,也就来不及见......你。”
谢不为一怔,少顷,哑声道:“叔父......叔父为何要帮他们。”
谢令仪叹了一声,“母亲曾在信中与我说过,因为那家奴一直跟在叔父身旁,很得叔父的信任,所以才这么容易就诓骗了叔父,让叔父无意间帮了他。”
她稍稍松开谢不为,再抬眸凝向了谢不为的眼睛,低声劝道:
“鹮郎,你也不要因此怪罪叔父,毕竟,谁也不曾料到,那家奴竟会有如此野心。”
谢不为匆忙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又退后了一步,再勉强牵了牵唇,“自然。”
谢令仪颔首,再握住了谢不为的手,顿时如触冷玉,便又道:“鹮郎,夜风寒凉,我们回房吧。”
但谢不为却抽出了手,摆首道:“我回来还未向叔父问安,这便要去见叔父了。”
谢令仪稍忖过后才点了点头,“也该如此,那我陪你一道吧。”
谢不为抬眸,眼底已复如常,再对着谢令仪笑了笑,“我还有些事要请教叔父,恐怕会至夜深,阿姊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谢令仪见谢不为推拒,也未强求,只又上前半步,探指抚了抚谢不为无意识蹙起的眉头,“好,那我先回去了,待明日冠礼过后,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谢不为轻轻握了握谢令仪的手腕,以表应允,再又目送谢令仪转身离去。
可在明灯稍远之时,谢不为却突然喊住了谢令仪:“阿姊——会稽的梅花是不是又落了。”
谢令仪回首,靥上翠钿一闪,“无妨,来日方长。”
*
谢翊房间内外都极为安静,夜色与烛灯一样默默地燃烧着,直到谢不为踏入,这一切的静谧才被猝然打破。
()“六郎,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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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为只扫了一眼,便半垂下眸,悄然走近案前,展袖伏地,举手加额,郑重拜道:“叔父。”
——这是谢不为不曾对谢翊行过的大礼。
但谢翊却毫无意外,甚而坦然受之,待谢不为自行直身之后,才和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从东阳回来。”
谢不为阖上了眼,没有应声。
“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了......有时候,我都快弄不清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有时候,也快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了。”
他笑了笑,拿起案边一封信笺,仔细擦去了上面的灰尘,细尘在灯下飞扬如烟,迷蒙了光晕,但略略褪色的字迹却一点一点显现。
“直到今日,我找到了这些信,才恍然当年如昨,一切......一切早已刻在了我的血肉之中,只是痛到麻木了,才不至时时沉湎。”
“当年,在谢皋将你抱走之后......”
随着言语浮现的,是当年往事——
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室内。
在屏风外与谢翊相谈的谢皋心头一紧,赶忙绕过了屏风,便见床榻上的女子正将怀中刚出生的婴孩抱出,并作势扔至床下,还不停地哭喊道:
“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
谢皋赶紧冲上前去,稳稳接住了那仅有半臂大小的婴孩,还不及查看婴孩状态,又被那女子紧紧拽住了衣袖,言语急促,喘息不止。
“夫君,夫君,这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在哪里,他在哪里!”
谢皋眼中划过了一抹痛色,口中却在安慰那女子,“芸娘,别慌,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那名为“芸娘”的女子一愣,但旋即掀开了身上的被褥,直身指着谢皋怀中的婴孩,厉声道:“不,我见过了,我们的孩子鼻侧有一颗小痣,但他却没有。”
她眼底血色更深,“还有,我们的孩子明明很正常,但他却那么小,像一只刚出生的猫儿,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孩子!”
谢皋也低头一看,却也一惊,因为怀中婴孩已呼吸微弱,面浮淡紫,像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便也再顾不上与芸娘辩论,只将婴孩往芸娘怀中送去,并尽量温声哄道:
“芸娘,是你生产后头脑不清,看昏了眼,在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呢,怎么可能会弄错我们的孩子,快,孩子恐怕是饿了,你快喂他点吃的。”
芸娘又是一怔,随即狐疑地再次看了婴孩一眼,却更为肯定地摆首道:“不,我没有看错,这绝对不是我们的孩子。”
语顿,她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抬首望向了谢皋,嘶声道,“一定是有人趁你不注意,将我们的孩子抱走了,夫君,你快去找,你快去找!”
谢皋极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后,再更为温柔地宽慰道:“芸娘,先喂喂孩子好不好
(),有什么事等你清醒了再说。”
也许是出于直觉,芸娘也看向了屏风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令她当即惊觉了起来,“三郎?!是三郎,三郎怎么在这里!”
谢皋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芸娘的话,语调便不免急迫,“三郎只是来看望你。”
芸娘立即从谢皋不寻常的语调中察觉出了什么,双唇颤抖不已,“我知道了,这个孩子就是三郎送来的对不对,那我们的孩子......”
她死死掐住了谢皋的手臂,像一只暴怒的母狮,吼声道,“你们,是你们串通起来,把我的孩子换走了对不对!”
谢皋忍着痛,厉声斥道:“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疯魔了,什么话都敢说!”
芸娘怔了一瞬,似是没料到谢皋竟会如此叱骂她,但很快便冷笑道:
“被我说中了对不对,在三郎夫人死的那晚,我听到了你们谈话的内容,三郎说他不甘心,不甘心谢楷有如此完满的人生,而他,就连自己的夫人与孩子都留不住......”
她怒视着屏风后的身影,“所以,你们便决定让谢楷也失去他的孩子,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换走我的孩子!”
屏风后的身影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谢皋终于甩开了芸娘的手,转身便要离开这个地方,但芸娘却又高声哭喊道:“站住!站住!把我的孩子还回来!”
可这却没有影响谢皋离去的脚步。
在谢皋即将走出屏风的时候,芸娘莫名安静了一瞬,再又轻声道:“孩子饿了......”
谢皋脚步一顿。
“你把他抱回来,等他吃饱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谢皋闭了闭眼,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再低声叹道:“芸娘,谢谢你。”
说罢,便回身将婴孩交给了芸娘。
芸娘将婴孩搂入了怀中,却没有掀衣,而是低首道:“夫君,可否回避一下。”
谢皋虽有疑惑,却也颔首应下,快步退到了屏风后。
但又不及与谢翊低语一二,便听到室内传来了婴孩细微的啼哭声,虽只有一声,却立即引起了谢皋的惊觉,他与谢翊对视了一眼,便再次闯入室内。
而这次,竟是芸娘用双手掐住了婴孩纤细的脖颈,那一声啼哭,便是婴孩的垂死之声。
他几乎是飞至了床边,紧紧握住了芸娘的双臂,“芸娘!你疯了!这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而谢翊也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奔至了室内,还将屏风撞了个歪斜。
那“轰”的一声自然吸引了芸娘的注意,双手稍有一松,谢皋便趁此机会,将婴孩抢了出来,又赶忙摸了摸婴孩的鼻尖,在感受到一两下轻微的呼吸之后,才闭眼哀泣道:
“芸娘,孩子是无辜的,你杀了我吧,是我换走了我们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谢翊见谢皋哀泣,也不看芸娘一眼,而是拖着步子,走到了谢皋身侧。
怔愣片刻后
(),???_虎?煎葶???()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见婴孩气息尚在,才松懈了下来,浑身一软,半靠在了灯架上。
芸娘见此之状,反而镇定不已,冷眼睨着谢翊嘲讽道:
“伪君子!你在害怕什么,若是谢楷的孩子死了,岂不是更如你所愿?”
“闭嘴!”谢皋陡然喝道。
但芸娘却冷嗤了好几声,再继续道:“你果然如你生母一般,是一个卑贱的只会破坏别人幸福的小人!活该她......”
“芸娘!”
谢皋再次扬声喝道,但语调却在颤抖,“谢楷和谢夫人还没有走,你去揭发我吧,揭发我换走了他们的孩子,揭发我是个卑贱的小人!”
芸娘再次怔住了,但下一瞬,泪水却潸然而下,“明明谢翊才是那个卑贱的......”
“去啊!”谢皋几乎是在怒吼。
但话音落下,却是谢翊夺步离去,像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屏风重重倒地,可谢皋怀中的婴孩却始终没有再出声。
谢皋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在抱着婴孩离开之前,还冷声留下了一句:
“你若是想揭发我,我不会拦你。”
因要尽量避人耳目,谢皋便不能求助庄子内的家奴仆从,只能抱着婴孩往山下跑去,以期找到一户愿意哺育婴孩的人家。
怀中婴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他却没有碰到一个尚在哺乳期的妇人。
就在他快要绝望之际,突然,他听到了几声婴孩的啼哭从不远处的一间茅草屋内传来。
他浑身一震,旋即奔至了那间茅草屋前,急促地敲门道:“救救这个孩子,请救救这个孩子。”
这一举止其实十分可疑,甚至像不怀好意的贼人,但几声过后,门竟然开了一道缝隙。
探出眼的是一个半披着头发的妇人,她似有一惊,再急切询问道:“怎么回事。”
谢皋将襁褓解开了半边,露出了婴孩已至青紫的面颊,低声悲泣道:“能不能,能不能喂他一口奶喝。”
那妇人赶忙彻底打开了门,再本能地接过了谢皋怀中的婴孩,嘴中哎呦道:
“作孽啊,这么小的孩子,才刚出生吧,是他的娘死了吗。”
谢皋并未跟随入内,只站定在门外,闻声缓缓闭上了眼,应道:
“是。”却不知应的是哪一句。
不过,那妇人倒也没有在意,紧接着,屋内又响起了方才的啼哭声,但伴随着的是那妇人低声轻哄:“乖啊,乖啊,阿北乖啊,让弟弟吃一口好不好。”
啼哭声竟当真止住了,谢皋也终于喘出了一口气。
他缓缓背过了身,看向了庄子的方向,眼中泪光闪动,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抱着婴孩走了出来,“这位......公子。”
谢皋立即转回了身,目光落在了襁褓之上。
那妇人稍稍掀开襁褓一角,婴孩的面色已恢复了不少,青色完全褪去了,只有淡紫还留在婴孩的面颊上。
“好了,这孩子乖得很,不哭也不闹的,也知道要活下去,喝了不少的奶,死不了。”
语顿,那妇人又一笑,“公子莫嫌我说话直白,我只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谢皋朝她深深一鞠,几滴热泪滑过鼻梁,落到了地上,“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妇人连忙摆了摆手,“诶,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那可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称呼,公子喊我阿霞便好。”
说罢,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头碰了碰婴孩的额头,“这孩子还没乳名吧,得先取一个,也好教他在人间有个牵挂,便不会走了。”
谢皋缓缓直身,再次看向了襁褓。
时已近晚,圆月高悬于天,清亮的月光照在了襁褓之上,微微映亮了婴孩白透的肌肤,便似一块通透的白玉,被人抱在了怀中。
这是世间少有的宝物。
微风扬起了谢皋的衣角,也将他的声音通传至天地。
“就叫他,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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