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崖岸道是,“请皇上放心,臣已经安排下去了,能调动的人手全数随行,以作万全的准备。梓宫行进,锦衣卫先一步探路,清缴沿途一切闲杂人等,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皇帝颔首,“你办事,朕放心。只是你刚成婚,倒要闹得你们不能在一处,还请余大人勉为其难。”
这是男人之间的调侃,余崖岸脸上难得浮起了腼腆之色,笑道:“皇上打趣了。臣有公务在身,内子也要侍奉太后太妃们,两下里都有要务,反正时候长着呢,难道还争这一朝一夕吗。”
皇帝的目光在他颈上停驻了片刻,复抿唇笑了笑,“那就好。朕知道你是审慎的人,不会因私情贻误大事。”说罢朝外望了一眼,“你们进宫也有时候了,回去筹备吧。后日一早就动身,还有许多事要操持。”
余崖岸说是,朝皇帝拱手作了一揖。偏殿里的如约也被太监请出来了,两个人并肩站着,复又向皇帝行礼,这才退出正殿,往养性门上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步,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来。但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刻必是感慨万千吧!早前他们这帮人都瞧出了几分,觉得那魏姑娘有福相,将来必受抬举。但事情变化起来就是那么快,糊涂的金娘娘跟中了邪似的,说话儿L就把身边这位顶得力的女官赏出去了。万岁爷嘴上没说什么,得知消息后匆忙赶到永寿宫,到底差了一步。
康尔寿那时候是做好准备的,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自己一定拿出吃奶的劲儿L去追人。结果万岁爷哑了火,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过了。
这事儿L说是撂下了吧,看万岁爷没再惦记,兴许可以翻篇,但那位主子爷的城府,谁又能真正看破呢。不说,不表示遗忘,就怹老人家那深深一凝望,康尔寿就知道,这事儿L怕是过不去了。
果然,万岁爷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轻慢和玩味,“余崖岸和夫人,看着不相配。”
康尔寿呆了下,忙说是,“余大人是武将,又干着锦衣卫,怕是不会温存待人。余夫人是宫里头出去的,本就是仔细人儿L,日子久了难免生嫌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L。”
六月的日光,刺伤了皇帝的眼,他微乜了下,什么都没说,不过哂笑了一声。
隔了会儿L问起金娘娘,“恪嫔这会儿L还发疯吗?老实了没有?”
康尔寿道:“东西砸完了,就没什么可砸的了。昨儿L一通操劳,想是累着了,下半晌躺在床上没再起来。”
对于这蠢物,皇帝是再也没了应付的心情,吩咐康尔寿:“今儿L定了金瑶袀五宗罪,你让人把消息传进永寿宫,让她知道。她要是消停,就别管她了,择个日子迁到钟粹宫去。她要是不消停,在西苑找个宫室安顿她,把她弄到外头去,朕不耐烦见到她。”
康尔寿忙说是,心想着金娘娘这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早前金阁老坏了事,押在昭狱里,万岁爷还顾念着她,翻她的牌子,谁知道
她闹那出,把魏姑娘送上了龙床。后来没成事,上头也没怪罪,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万岁爷要徐徐地来,等着魏姑娘自己低头吗。结果她又会错了意,把魏姑娘送了人,属于纯粹地和万岁爷闹着玩儿L。这会儿L娘家散了摊子,她也完了,今后有皇后当家,她留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卷起铺盖,上西苑了此残生去。()
那厢如约和余崖岸走在夹道里,自然是挽着胳膊,尽力彰显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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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纵是勾肩搭背,心也不贴近,两个人都是冷着脸,余崖岸要快步走,如约步子不急不慢。弄得他有点上火,“脚下加点儿L紧,不行么?”
如约说:“急什么。大人还要赶着上值?”
余崖岸道:“我确实有差事,本想送你回去再上衙门,你这么慢吞吞,那就跟我一块去吧。”
她并不推诿,以前很怕那个鬼地方,现如今既然走到这步了,反倒应当多接触些他身边的人。
热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悬着,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盖在眼睛上方,应了声好。
余崖岸纳罕地瞥了她一眼,虽觉得她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但能跟着去衙门,愿意让他在手下人面前显摆一圈,倒也不是坏事。
他有些高兴,唇角悄悄仰了仰,随即又强压下来。隔了会儿L淡漠地吩咐她:“回去收拾收拾,挑要紧的东西带上。后儿L先帝梓宫动身,你们先在路上设路祭,然后跟着一块儿L去遵化。”
如约这才闹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时候急着册立皇后了。原来是因先帝要下葬,需要那么个人来处置内务,执皇后祭奠大礼。
这也算山不转水转,先前她总着急,担心自己和宫里断了联系,这会儿L看来,还是有不少从天而降的机遇。成为诰命有一宗好处,不像当宫女那会儿L,人人可以提溜她、摆布她。现如今再没人敢拔她头上的簪子,也没人会因警跸搜她的身了。她只要耐住性子,缓缓筹谋,总会碰上不期而遇的好机会。
她不言不语,一旦沉默下来,余崖岸就觉得她在耍心眼。
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说什么,你应当都知道。别觉得机会来了,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这是在大内,他不敢把话说透。如约有意戳他痛肋,“大人要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你所谓的机会,是指……”
他没等她说完,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声恫吓着:“我劝你别在刀刃上蹦跶,真要是按不住你,我不在乎送你去见先头的夫人。”
她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了,恼恨地把手收了回来。
两下里较劲,但又不能显山露水,她有了恣意妄为的本钱,余崖岸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太过自信,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实在是不易驯服,这和一开始的设想大相径庭。他隐隐有了一丝预感,将来唯恐她在前面闯祸,自己要在后面忙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这个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悬起了心。走出承天门,踏上锦衣卫后街,他这才顿住步子
()警告她:“别动什么歪脑筋,也别逼我出手对付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但你别忘了,你还有这具身体。好手好脚便于走动,你的想头儿L就多了,多到我压制不住你。但要是折断了你的腿,让你无处可去,那你只能留在内宅生孩子,我也就少了许多麻烦。”边说边低头靠在她耳边,又添了一句,“诰命再尊贵,也得依附丈夫,关起门来过日子,没人管得着。只要我向皇后递一封陈条,长长久久替你告了假,你这个人就再也不用露面了,知道么?”()
他的狠毒,总能出乎她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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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清澈的眼波,竟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心头有气,恨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和你打趣。”
她说知道,“大人说到做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既然如此,就给我老实点儿L。无惊无险地送完了殡,我会放了闻嬷嬷,让她来见你。”
这个条件对她来说足够诱人,失去了所有至亲,能再见到以前的老人儿L,必定百感交集吧!
她斟酌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大人的意思行事,但愿大人不会诓骗我。”
他没有理会她,转过身,大步迈进了临街的后门。
如约跟了上去,这衙门森然,还和以前一样。里头当值的人,都敬畏她是指挥使夫人,个个对她毕恭毕敬。
先帝的梓宫要运往陵地,锦衣卫行戍卫之职,责任重大。当天随扈的人选都定下了,余崖岸召见了手底下的千户,仔细和他们分派当日的人手划分,如约不便在场,便独自上了廊子。
一路闲庭信步往前,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面廊的值房里坐着个清秀的青年,正低着头整理文书。
她一驻足,他就发现了她,抬眼朝她望过来,立时起身揖了揖手,“夫人来了。”
如约心头忽地擂鼓般大噪起来,虽然时隔五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大火第二天,在人堆里拉了她一把的男子。
那是多深的记忆啊,一辈子都忘不掉,要不是他那一拽,自己就跑进废墟里去了。锦衣卫探子无处不在,也许那天他正是领了命,暗中蛰伏,捞捕漏网之鱼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抓她去邀功,反倒悄没声息地掩住了。难道是以前和她家有什么渊源吗?
然而现在不能追问,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能小心地试探:“大人见过我?”
他一派自然,笑道:“夫人还在针工局当值的时候,卑职就见过您。正月十五廊下家走水,卑职奉命查办,佥事询问宫人的时候,卑职就在边上。”
如约“哦”了声,嘴上敷衍着,“那天我着实是吓着了,并未留意大人。”
“该当的,乱哄哄到处在盘查,宫门下了钥不让出去,夫人是宫外人,怎么能不怕。”他言罢,复又赧然一笑,“闲话半天,还没向夫人自报家门,卑职叫叶鸣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又是指挥同知啊,锦衣卫里一人之下的官职。余崖
()岸在登上指挥使的宝座之前,干的不正是这衔儿L吗。
如约慢慢仰起唇,朝他褔了福身,“原来是叶大人。我们大人和我提起过您,说您很有才干,是不可多得的膀臂。后儿L先帝梓宫出京,大人不随行吗?怎么没上正衙听分派去?”
叶鸣廊道:“京里头也离不了人,余大人和几位千户随扈就成了,我还得坐镇衙门,防着有突发事件亟待处置。”
如约点点头,心下明白了,这种职务历来是锦衣卫里最受忌惮的。因为往上一步直逼指挥使,因此大多时候被打压着,承办些不甚要紧,不在皇帝跟前露脸的差事。
倘或被压制得久了,是不是会心生怨怼呢?如约从他眼中看见一点闪烁的光,对他愈发和颜悦色,“也是,宫里驻防也靠锦衣卫,虽说皇上和宫眷们都离了宫,到底还有那么些太监和宫女,还需叶大人留京主持。”其他的话暂且不宜多说,今天先结交了,来日方长。于是又欠了欠身,“那我就不叨扰大人了,大人且忙着吧,我告辞了。”
叶鸣廊走到门前拱手相送,那静水深流的样子,撇开那些前尘旧事,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他们会是同一类人,并非不争,是时机未到。
当初她在针工局,两年间无怨无悔地做着碎催,所有人都以为她谦卑得近乎窝囊,却不知道,她要的正是这样的口碑。
如今这位叶同知,从三品的官员安于整理文书,留守衙门,他心里真的愿意吗?若他也在等待时机,机会送上门时,想必一定会紧紧握住吧。
她心里有了谱,仰起脸,从长长的廊庑上走过。檐下挂着竹篾制成的卷帘,帘笼之间衔接得不紧密,一程阴暗,一程光亮。人在底下行走,不停交替于两个世界,身形也忽明忽暗。
走到廊庑尽头,她在抱柱旁站定了脚,朝正衙方向眺望。余崖岸的公务似乎已经处置完了,隐约传来那些莽夫乱哄哄的调侃,拿他脖颈上的淤痕调笑。
“果然是小登科,脸色透着红润。要不是敬陵建成了,说话儿L要领差事,怕是要醉心温柔乡,不肯出来了。”
余崖岸没好气地叱了声,“别浑说!”但还是面子要紧,干涩地浮起个假笑,“女人么,就那么回事,有什么稀奇。”
如约顿觉恶心,悲哀于自己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但她得逼自己按捺,勉力露出一个甜笑,温声招呼着:“大人忙完了,这就回去吧。”
余崖岸听她温柔着声气儿L,虽知道是装的,但在这些下属面前也算挣足了脸。便应了声,偏头叮嘱几个千户提前点兵,交代完了自顾自从她面前走过,随口撂下一句“走吧”,人已经出了大门。
如约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朝着廊前那些看戏的锦衣卫褔了福身,引得那些人慌忙回礼。
敛尽笑容,转身朝门上去,迈出门槛的时候见他抱着胸,在车前站着。小厮放好了脚凳,如约没理会他,提裙登上脚凳,不知他哪里吃错了药,居然伸手搀了她一把。
她强忍着没有收
回手,赶忙坐回车舆内。刚整理好裙裾,见他冷着脸也挤了进来,她不太乐意,“大人怎么不骑马?”
余崖岸道:“马跛了脚,不能走了。”
他这样的人,坐骑还能跛了脚,实在是笑谈。她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挨得近些,占点儿L便宜。也不戳穿他,只是往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好大的间隙。
他提着曳撒坐下来,人太高大,显得车舆有些拥挤。如约调开视线,朝窗外张望,将近巳时了,好热的天儿L。街道上那些往来的行人们,个个脸上晒出了一层油汗,日光底下汲汲营营地,为着嚼谷奔忙。
余崖岸的目光却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娶了她,实际没有任何改变,她照样远着他,照样给他脸子瞧。还有更坏的可能,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缓缓架起一张弓,就等着把他射落,拔毛剥皮吧!
但她好看是真的好看,他见过太多俗丽的女人,站在高楼上俯视人间,一副清高做派,眼里的市侩却掩也掩不住。她不一样,富贵过、苦难过,在卤水里浸泡了一遍,愈发剥脱出了澄澈。
有的人就是有那种力量,明明你知道她危险,却总在奢望她能改变,变得脆弱,变得亟需怜爱。然后你看她不染尘埃的样子,觉得她可能没有你设想的那么复杂。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过眼下她还不能接纳他,就算同乘,也是一路无话。他开始绞尽脑汁,试图吸引她的注意,不想这回竟是她先找他搭了话。
“金阁老的罪定下了,皇上预备怎么处置他?”
余崖岸道:“还能怎么处置,自然是秋后问斩。碍于先帝要下葬,这时候见不得血腥,没有斩立决。不过那些族中的子弟和门生们,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刑部已经开始着手承办了。”
如约有些怅惘,果真覆巢之下无完卵,几时都一样。权柄握在那个人手里,他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目下金娘娘的处境定是很难熬,也不知送葬随不随行。她对皇帝,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痴迷,就图人家长得好。现在这个漂亮男人要灭她全家了,不知她有没有清醒,看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
余崖岸见她沉思,蹙眉道:“怎么,感同身受了?金瑶袀是自寻死路,仗着有功大肆结交党羽,收受贿赂。皇上怕也有几分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否则这样的人,找个没人的地方摁死就完了,何必让人嘀咕过河拆桥。”
“暗下杀手,不才是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吗?”她淡声道,“罪在金瑶袀一身,他悄悄地死了,不会累及金娘娘。眼下明着查办,拖了一众门生子弟下水,是为杀鸡儆猴。大人有意正话反说,是想听一听我的见解吧?”
余崖岸微扬了扬眉,暗道不愧是许锡纯的女儿L,不似那位金娘娘,满脑子儿L女情长。可聪明的姑娘,看什么都太透彻,实在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L。他没打算和她过多商讨这件事,毕竟容易牵动她的回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遂随口吩咐了句:“金娘娘那头的事儿L,你别再过问了
,没得牵连了自己,自讨苦吃。”
如约慢条斯理扥了下裙门,“大人不是应准金娘娘,要搭救金阁老的吗。如今事儿L没办成,心里不觉得愧对人家吗?”
结果引得他笑起来,“我答应过把人捞出来吗?我只答应她们,少让金阁老受皮肉之苦罢了,我也做到了。金瑶袀在昭狱一个多月,没有动过刑,身上连一块伤都找不见,算是给了金娘娘交代了。这会儿L金家那帮子弟,才是真恨透了金阁老,恨他以一己之力败坏全家,早知如此,不如他们自己动手,趁早结果了他。”
如约叹了口气,在锦衣卫眼里,人都是冷血无情的,为了性命和前程,至亲之间也能反目。
所以这样的人,会有真感情吗?她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听说大人和先头夫人是青梅竹马,你多年未娶,是因为放不下她?”
余崖岸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提她做什么。”
“我想多知道些大人的过去。”她含笑说。
看来是打算知己知彼啊。
他凉哂了下,“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当初太子和晋王明争暗斗,早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拥护晋王,自然得罪了太子一党。先头夫人,不是生孩子难产而死,是着床之际被人暗害的。”他说着,那双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下,“一刀下去,一尸两命。我的孩子,就快要落地了,却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人性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你以为的好人也许满手鲜血,你以为的坏人,也可能是求告无门的苦主。而你,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一切,从未替你憎恨的人考虑过。说到底你也只是个自私的俗人罢了,和我没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