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家明很早就起了床,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哪像萧亦绾,恨不得可以抱着柔软如斯的棉枕头睡它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才好。若不是老爸动用武力横拽硬扯地掀被子,她还真希望可以和自己的床做一对连体双胞胎。
萧爸爸和萧妈妈早就下田干农活去了,他们一般干农活都要小中午才能回来。他们又深知家明是个懂事乖巧礼数周全的孩子,所以昨天晚上就告诉他起来了就自己先吃早饭,甭等他们了。
家里也只剩下他和亦绾。
堂屋里方方正正的老旧饭桌上摆放着一碟小菜和一碗色泽明亮的酱瓜,大灶铁锅里煮熟的白米粥香喷喷的糯香味弥散在整个屋子,有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的馨软与朴实,可家明的心头却一阵愉悦和欣慰,他觉得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生活。
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忙于工作而疏于照顾他,妈妈又是典型的女强人外加贵妇人的骄横霸道的脾气,家里隔三差五就换个保姆,做的菜根本不合他胃口,饱一餐饿一顿的。所以他干脆有一段时间整夜整夜地把自己关在练琴房内,直到后来爸爸同意带他去风景秀丽的瓜渡乡下顺便探望一下老战友散散心的时候,他才肯出来。
他整整齐齐将叠好的薄薄的被褥堆放在床头,便到小河边打水洗脸刷牙。
晨曦微露光芒,河水冰凉清澈,家明蹲在长长窄窄的水泥砌成的水跳板上哼着爷爷教他的黄梅小曲儿,嘴上堆满的牙膏泡沫时不时地如一团雪花跌落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如白绸裁剪的杏树花瓣簇绽轻柔重叠,缓缓晕染开来,将碧绿的水纹都给染白了。
家明打量着四周临水而建的古老家居式庭院建筑,粉墙青瓦,层楼叠院,高脊飞檐,墙线错落有致,意境清雅古典,竟似一副古趣盎然的泼墨山水画。
“喂,阮家明,谁叫你拿我的牙刷了,你不知道很恶心吗?”亦绾竟然也破天荒地起床了,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跟个鸟窝似的头发,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站在岸边呱呱乱叫。
你别看萧亦绾从来是不修边幅,但干净起来却能把鞋底都刷得纤尘不染,就差镀一层水银就可以当镜子用了。她妹妹总是说她,只有心里极度别扭的人才会洁癖成这样,她不置可否。
她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的拧巴劲,就像是一种必须坚持的信念。或许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
“啊……哦……”家明咕哝咕哝地大口漱着嘴里的白色泡沫,还没来得及吱一声,她就纵身一跃跳到了跟前,跟只身手敏捷的小猴子似的。本来水跳板就窄的要命,她这么一跳,家明完全没有心里准备,整个身子重心往后一倾,脚跟踉跄地滑到板沿上。还好他眼疾手快,胳膊‘呼哧呼哧’抡圆了好几圈才猛然将一只手紧紧地抓在跳板的木栅栏上,另一只手却恰到好处地托住她的腰身。
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肘关节处明显听到‘咔嚓’一声,疼痛似乎就在顷刻间席卷心头,但他只感觉到沉痛的麻木,近乎痉挛的麻木。
亦绾却不管不顾,她只是撇了撇嘴,斜眯着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胆小鬼。”
一阵惊险过后,家明已无心贪恋这如画般的风景,他看了看手腕,卡地亚钻石腕表的鳄鱼皮表带里若隐若现有青紫的淤痕。因为他皮肤白皙干净,所以显得格外地突兀。
亦绾也被他弄得完全失去了吃早餐的兴致,坐在梳妆台前胡乱地绑了两个麻花辫,气鼓鼓地就要出门。
家明刚咽下一口白粥,糯米香的甜腻爽滑可口,细致缠绵。其实在大城市很难吃到这种纯正的裹挟着泥土芳香味的糯米,吃一口,还想吃一口,永远也吃不腻似的。
家明微笑着问她,“不吃早饭吗?”
“看见你就饱了,还吃什么吃。”她没有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要去办一件很紧急的事的样子。
“那你这是要去哪啊?”他依然保持微笑,用手里的竹筷子费力地夹了一根咸菜放进细瓷碗里,他喜欢把两只筷子绞成一个叉状去夹菜,家里很少有人陪他吃饭,几乎没人给他纠正这个错误,而他又总是吃西餐,自然不大熟稔。
亦绾弯下腰来系鞋带的时候瞥了他一眼,瞧他夹菜那模样,不禁觉得好笑,脱口说了一句,“笨蛋。”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笨蛋。胆小鬼。家明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多出了两个标签。
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
你家家明成绩多优异啊,还是理科尖子班里的尖子生,家明多乖巧懂事一孩子啊,钢琴考级到考到十级了,我家那个是打死都不肯学,家明这个这个怎样好,家明那个那个怎样好。
家明每次都只是淡淡地笑笑,妈妈从来都不会让家明甘落下风,她永远需要的都是他最好的样子。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些统统不是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要个真实的有脾性的自己,会哭会笑也会闹,开心的时候可以有人一起分享他的喜悦,难过的时候,可以有人听他倾诉衷肠。
可是,这些,他仅仅想要的这些他统统都没有,他就像一个被锁在橱窗里的精致华美的瓷娃娃,人人都把他捧得高高的,容不得哪怕是一丝丝的瑕疵,只有她,只有她时不时地把他踩到脚底下碾几下,虽然会有点痛,可他却甘愿承受这一切他所想要的。
家明吃完早饭的时候,仍然不见亦绾归来的踪影,百无聊赖之际就在亦绾家的后院里打起了爷爷传授给他的那套晨练太极拳,爷爷知道这个一脉单传的乖孙子一向性子沉静温和,所以刚柔并济的修身养性对他是有极大的好处。
垂首立正……向左开步……两手平提……曲膝下按……
他刚回势打到第二式左右野马分鬃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屁颠屁颠的二狗子那处于变声期的男孩所特有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嗳,阮家明,你是不是叫阮家明?”
“嗯。”毕竟是到别人家里拜访,为了出于礼貌,他停顿了一下,复又练起拳来。
“听说你是从城里来的?”语调明显抬高,但似乎更刺耳了。
“嗯。”简洁明了的回答是他一惯的风格。
“我靠,你大爷在此大驾光临,你丫竟然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嗯嗯嗯,便秘啊你!”二狗子明显是有些激怒了,真他妈想冲出去揍他一拳,但寻思着这小子练得拳数颇有些电视上霍元甲的味道,好汉还不吃眼前亏,何况是他这个三脚猫功夫的蹩脚小霸王。
二狗子本名陈乾赫,在瓜渡村那可是是赫赫有名的孩子中的小霸王,此人爱打抱不平,爱逞能,爱出风头,十二岁的时候因躲在厕所怂恿一帮小屁孩装模作样学大人抽烟,遂被学校教导主任视为严重打击对象和九年义务教育的反面教材,虽然本事无二两,底下倒是一帮子低年级小屁孩追随,至今学无所成,功课一塌糊涂,常被老爸揍得是鼻青眼肿,然严父仍不解气,家法伺候,皮带奉上,故自嘲为:皮蛋海带炒肉丝,家常便饭也!
他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家明练的太极拳,都快把他给盹着了,心里寻思着这么无聊的玩意,这小子也能打得津津有味。遂自觉此人毫无乐趣可言,但貌似也没有野丫头说得那样可恶到极点。管他呢,要不是快开学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本暑假作业还是雪白雪白的,一向成绩优异的亦绾答应帮他搞定的情况下,他才懒得管她劳什子闲事。
也不知道手底下那帮小弟是干什么吃的,叫弄一艘水泥船来,半天都瞅不到一个人影。
八月底,太阳还是毒辣晒得人皮肤发烫,二狗子拣了个凉快地葡萄藤荫下的藤椅上四仰八叉地躺下了。八月的乡村,正是旺盛的季节,稻已抽穗扬花,飘着蜜甜芬芳的香气。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碧绿的河水上,忽然就有了一阵阵白粼粼水纹的波荡,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男孩眦着一口雪白的牙站在船头撑着一条白花花的水泥船朝亦绾家的这边池塘游过来,船中央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正在窃窃私语着,笑得前仰后翻。其中一个穿着的确良红色短袖绸衫,穿这么扎眼的颜色,不是萧亦绾还会有谁。另一个小丫头想必就是鬼灵精怪的小俏妞了。看样子,她比亦绾小个约莫两三岁,但活泼开朗,娇巧玲珑,神采飞扬的。
“j□j大爷的,小泥鳅你再给我晚一分钟,老子明天就让你从你家户口簿上彻底消失。”二狗子满嘴骂骂咧咧,而那个黑不溜秋的小泥鳅只是抓着那支长篙嘿嘿傻笑。
没等船靠岸二狗子就从藤椅上腾地蹿起来就跳上了水泥船,速度之猛堪称比曹操还快。明显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而且是猝然莽撞地拱上船,船身微微倾斜了一下。唬得亦绾忙拍胸口压惊,萧亦绾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是一个实打实的旱鸭子,小时候有一次丢死人的呛水经历足够她记一辈子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用在她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
“二狗子,想死啊你,船要是翻了,姐姐我立马让你小命完完!”萧亦绾气得脸都涨红了起来,要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水跳板那一块的水域,现在这船身吃水的位置之深浅是一个成年的男子都打不到底的,要是溺水了,这还真不是可以拿命开玩笑的。
“哎呀,大爷我小命完完了,恐怕娘子也性命堪忧啊,要知道,我二狗子可是个游泳健将啊,蛙泳,狗刨泳,还有那个什么什么蝶泳来着,想当年,我可是连扎十个猛猛子都不带喘气了,娘子可想见识见识……”二狗子一说到自己在行的玩意就口若悬河的,没完没了。
亦绾‘啐’了他一口,脸颊却微微泛红,“别一口一个娘子的,谁是你娘子了,没个正经。”
“哎呀,二狗子哥哥想调戏亦绾姐姐,那绒绒姐姐知道了岂不伤心死了。”小俏妞边玩着船下的水,边啧啧地调笑他。
绒绒是二狗子在学校里公认的小女朋友,虽说人小,可谁叫人家发育的早呢!那鼓鼓的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发育良好的胸部真叫学校的女生们望眼欲穿啊!话说,上小学的时候,二狗子极度迷恋一个叫小薇的姑娘,然后呢,人家小薇是长的跟仙女似的小可人儿,哪儿能看得上成绩又差,思想品德又低的三差学生二狗子,故此,二狗子就悲剧了,但是总不能让底下那帮子的小弟看笑话啊,连个小女孩都追不上,那传出去,将来还怎么混啊。
于是围追堵截,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可怜的小薇同学没办法,为了壮胆,放学了还只好拖着自己最要好的同桌英子躲进了女生厕所,想这下二狗子总该可以消停了吧!谁知道二狗子那家伙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想当初他是连村东头的女生浴室都能照闯不误,就是看浴室的大妈太彪悍了,用二狗子的话说就是太像周星驰主演的那部电影《功夫》里面的包租婆,悍马级别的彪妇。可怜的二狗子每次都没闯成,但是闯女生厕所,那简直就是小case一桩!
可谁知这一闯竟创出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祸事出来,二狗子至今想来连肠子都悔断了!话说,他刚闯进去就遇到了这样一副尴尬的场景,绒绒同学正在厕所的蹲坑上换卫生棉,那时小学的厕所蹲坑都是一溜整齐排开的,哪有什么隔间。刚一抽出那血糊糊的旧的卫生棉,就被神气活现的二狗子看了个正着。
看见她流了那么多血,二狗子顿时就傻愣愣地立在那儿半晌没说话,最后艰难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地字:“你……你不会要死吧?”
绒绒也羞得满脸通红,像个被开水烫过的小苹果,娇滴滴的。都是屁都不懂的小屁孩,连男女的生理结构都摸不清楚,可是绒绒这孩子呢发育的有点早,在妈妈懵懵懂懂的悉心教导下学会了怎么往内裤上贴这个超大号的白花花的创口贴。
而二狗子呢,那是一窍不通,看到她流了那么多血,生怕摊事摊到自己头上,到时候又是一顿皮蛋海带炒肉丝,拽着半耷拉着的书包袋子,逃也似地溜之大吉。
看了人家的血,就得负人家的责。绒绒也不是个好惹事的主,天天赖在二狗子的班上说要为自己讨个说法,在学校里闹得是沸沸扬扬,二狗子为了息事宁人,只好将她纳入囊内,可怜了他对小薇同学的一番痴心绝恋啊!
“嗳,想当年我二狗子的一世英明竟毁在了这个女人手上,以后谁要是再提我跟谁急,”小俏妞和亦绾坐在船舷上捂着嘴窃窃私笑着。
二狗子觉得颜面无光,一把夺过小泥鳅手里的竹篙子,一边将缆绳扔上岸,一边吩咐着点头哈腰的小泥鳅下船将缆绳系在木桩上,朝岸上的还在打太极拳的阮家明的大声嚷嚷起来,“喂,阮家明,你这家伙怎么那么无聊啊,大爷我带你兜一次船,让你饱览饱览我们大名鼎鼎的瓜渡村的名山秀水。快点快点,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磨叽,会下蛋的母鸡都快爬上她大爷的床了……”
阮家明已经打到太极拳的第九式单鞭左弓步翻掌,一向心无旁骛的他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刚才船上那熙熙攘攘的吵闹咒骂声,倒是二狗子那一阵阵跟公鸭似的破锣嗓子声实在有点令他忍无可忍。
他吁了一口气,挺直腰杆,收势,心想一个人其实也怪无聊的,况且他长这么大真还没正儿八经坐过一回船,整天不是做着毫无生气的奥数题就是上各种名目繁多的妈妈给他报的培训班,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那就得玩个痛痛快快再回去。
他笑着朝二狗子挥挥手,满面笑容地说,“嗳,就来。”
他在水塘里舀了一捧清凉的水洗了一把脸,哗啦啦的汗珠混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闪着晶亮的光芒,欢快地在他的指间蹦跳着,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山与水的重叠,斑驳的光影,像一块柔软的青色的梯田。他将手在空气里抖了抖,甩了些水珠,敏捷地跳上船。
骄阳下的水泥船沿着宽阔的河道缓缓前行,栀子花临水而栽,袅娜地垂下细长的花枝,乳白色的花瓣开满枝条,幽雅馨软,清香四溢。随着微风拂过水面,宛如小家碧玉的娇羞少女揽镜自照。
日上正午,果然是毒日头,亦绾只觉得被晒得头晕眼花,满眼望过去,四周是一片碧茫茫的水和一痕远山黛隐。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开得半凋的箭荷,亭亭玉立,仿佛有一种净直匀称的天然去雕饰的美。因为时常有渔夫拉着透明银色的丝网打渔,渔丝网上打结的白色浮标飘浮在水面上像一圈圈精巧细致的牛奶泡沫,粉妆素裹的荷花摇曳在风中,在烈烈如焚的骄阳下,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气。
亦绾斜倚着身子靠在船舷上,随手采了一片碧绿的荷叶,盖在脸上,呼呼地吐着嘴里的热气,真热啊,本来只想整整那个笨蛋又爱装乖小孩的家伙。可这下倒好了,她自己晒得想打退堂鼓,可阮家明那家伙却是兴致勃勃地在船舷的那一边指手画脚,这个真美啊,那个真美啊,我真应该背上我的画夹来写生。
亦绾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却只是满眼的笑意,搞得亦绾跟个大恶人似的,不装会死人啊!
坐在亦绾旁边的小俏妞倒是落落大方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个从城市里来的温文如玉的大哥哥,有时附和他几句,被亦绾扭了一下大腿,呱呱地喊疼,最后只好吐着舌头朝家明调皮地笑着,家明也打了个手势朝她笑。
貌似忠良,实则汉奸。重色亲友,众叛亲离。看来我萧亦绾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小俏妞也被阮家明那家伙迷得七荤八素,不行不行,得赶紧把他打回原形,谅你是个黑山老妖,也逃不出俺萧亦绾的金箍棒。
水泥船依旧在长满棱角水草的湖水里前行着,竹篙的节奏缓慢而羞涩。二狗子嫌太慢,把竹篙往船舱里一扔,从船舷两边抽出一双半旧的恍似鱼鳍的船桨。双桨在水上咯吱咯吱作响,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水域,两岸尽是些凹凸有致的湖滩,北岸险峻陡峭,南岸却美如扇形绉褶,岬角栉比。
水泥船停在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山脚滩涂地带,小泥鳅依然眦着一口亮晃晃的大白牙最先跳下了船。二狗子吆喝着将缆绳远远地扔上了岸,小泥鳅身手敏捷地一把接住了将缆绳牢牢地系在一根粗壮地大树桩上。
四个人都鱼贯而列地跳下了船,滩涂的这一带泥沙的黏性都很大,刚一踩上去软软的,但只要稍作时间长一点点的停留,或是一不留神崴一脚,鞋子就会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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