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过后就是为期一个月的寒假生活,因为汽车票不好买,坐火车的人又多得要命,所以亦绾就提前一个星期通过学校的代购点买了火车票。
菲菲本来说要和亦绾一起坐火车回瓜渡村看姥姥的,但柳培东却打电话来催着菲菲赶回去给她那不知哪门子的弟弟徐晟屿过生日。
菲菲一想到那家伙撞了林正宇还装龟孙子桃之夭夭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呼哧呼哧地极不情愿过去,但想想明年生活费还要从老爸那里去讨,况且她又是大手大脚地花钱花惯了,要是像亦绾那么一分钱都要省着花她可是会要疯的。
亦绾是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地从上铺搬到下铺,再搬到门边。因为和菲菲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再晚一点就赶不上这班火车了。她急匆匆地从宿舍出来的时候,才听到康晓敏在那尖着喉咙喊,“亦绾,你电话。”
亦绾现在哪还顾得着接电话,就对着康晓敏说,“问问是谁,我要急着赶火车,回头再联系。”
康晓敏刚想问来电者是谁的时候,却听见那边“嘟嘟嘟”地早把电话给挂断了。
亦绾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包小包的衣服鞋袜之类的东西给拖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家明本来是说要来送亦绾去火车站,但临时却被他们老师喊去给低年级的学生批改试卷去了。因为期末考试过后大家都要回家过年,所以学校里也是人山人海的攒动着,更有私家车和面包车把学校的林荫道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亦绾简直是一步一挪地拖着行李箱子走在滚滚的人流里,眼看着快要误了这班火车,亦绾是心急如焚地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亦绾忽然看到身后的一辆黑色的玛萨拉蒂不住地朝着自己这边按着喇叭。亦绾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挡了他的道,待姚丞昊从副驾驶座上探出脑袋朝亦绾大喊了一声的时候,亦绾才浑然察觉到真的是救星来了。
待司机将亦绾的行李箱子稳妥地放进后备箱的时候,车子才一路风驰电掣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广播厅里早就有喇叭在那播报班次,而离亦绾即将要登上的火车班次刚刚好还剩下十分钟。
在滚滚的人流里,姚丞昊送亦绾到了站台,他替她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子,在缓缓向下滑行的电梯上,他说,“记得给我打电话,一路顺风。”
亦绾没有想到最后一个送她到火车站与他道别的竟然会是姚丞昊,她没有告诉他任何有关自己的动向,而他却可以及时地了如指掌。是缘,还是劫,抑或都不是。
她不想去想这些复杂的东西,只是在转身走下电梯的那一瞬间说了一声“谢谢。”
她没有去看姚丞昊脸上当时的表情,只是在火车鸣起汽笛缓缓开动的时候,她才看到他那落寞瘦削的身影。第一次,她觉得他是那样的孤单,深灰色的风衣在站台鼓鼓涌动的大风里扑簌簌地翻飞起来,像一只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忽然落单的白鸽。也是到后来,亦绾才知道深灰色是一种孤零零的冷色调,他却一直偏爱着将它穿在身上。
他说要记得给他打电话,可她从来都没有刻意地去记来电显示上的那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数字,可是不经意间,连她自己都在惊讶,其实她早已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火车咣啷咣啷地到达县城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她在车站出口的电话亭给家明打电话的时候依然处于关机状态,她始终都没有给姚丞昊打电话,或许冥冥之中她在抗拒这样一种哪怕是多一丝一毫的亲近的距离。
学校放寒假的时节已经是在逼近年关,亦绾的期末考成绩并不是很理想,奖学金更是连想也不敢想。萧爸爸第一次没有因为亦绾的成绩不好而大发雷霆,反而亦绾自己一个人趴在堂屋的大桌子上就哽咽地哭了起来。
萧慕林也知道女儿是长大了,虽然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人,但还是坐在了亦绾的身旁,像父亲宠爱孩子那般轻轻地拍着亦绾的背。
萧慕林这一年因为家里欠了外面不少债务。所以不得不背起行囊跟着村里的那一群农民工去外地打工,在大城市打工多多少少会多赚两个,可以让一家人的生活稍微改善点,也可以让亦绾在学校里上学不用那么苦着自己。萧慕林以前是跟着师傅后面学了一点瓦匠的手艺,也会点砌墙贴瓷砖的绝活。但住在集体工棚里毕竟不像家里那么受用,再加上自己在外面省吃俭用,胃疼的老毛病也是犯了又犯。住在同工棚的工友也劝他去医院里检查检查,老萧怕耽误工时,又想省着那点看病的钱给孩子多买点东西,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拖着,实在疼得厉害的时候就去小诊所里买几盒胃药和止痛药,直到后来有一次疼晕了过去,这才把工头给弄慌了,提前结算了工钱就让老萧回家自己养着。
亦绾当然不知道这些,老萧也不允许家里人向亦绾提起,只有在夜色阑珊的时候,萧妈妈才坐在床边淌眼抹泪的劝道,“时常劝你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你就是舍不得花那两个钱。你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让我们娘儿几个怎么活,你不为我想想,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
萧慕林别过身去,忽然打断她的话,只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道,“就你这一张乌鸦嘴,大晚上的没什么也给你咒出些什么,睡觉睡觉,明天还要去置办年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只要两个孩子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亦绾虽然因为没有拿到奖学金而难过了一个星期,但得知二狗子从城里回来的消息还是小小地兴奋了一把。
几个月不见,二狗子比想象中憔悴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满脸的络腮胡子和单薄的外套更显得瘦削很多。
亦绾忽然觉得很难过,站在穿堂的风口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就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最好的玩伴,可是残酷的生活却早早地将他磨砺成了一个黯淡不再光华的人。
二狗子依然会和亦绾嬉皮笑脸,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有时候甚至会冷场。他说着游离在城市边缘最底层的农民工的生活,她说着学校里一些稀奇古怪的传闻和同学们给老师起的笑掉大牙的外号。
二狗子一开始是跟着村里的那帮人在外面做贩卖盗版光碟的生意,但后来被警察查处之后就开始寻找各种营生。因为二狗子年龄偏小,所以很多地方的老板都不敢用,但打拼了几个月,他也是在穷得只剩下买一包泡面钱的时候才想尽办法做了一个月的酒吧服务生,餐厅保洁员和网吧里的网管。
虽然收入很是微薄,但也勉强能填的饱肚子,
虽然说二狗子的奶奶即使借着高额的外债也要拼尽力气捡回儿子的一条命,但基本上住在肿瘤科的癌症晚期患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等死。老太太始终不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现实,哭晕过好几次,但最终医生还是建议让陈爸爸好好回家休养着,毕竟家里不像医院这样死气沉沉,心情好点,对病情也有利。
二狗子赶回家的时候,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曾经高大威猛如今瘦得却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父亲的时候,早就隐忍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的眼泪最终还是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亦绾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二狗子,好在年味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的都在置办着年货,小孩子们也换上了新衣新鞋子喜滋滋你追我逐的撒着丫子放鞭炮。亦绾想,如果陈爸爸的病情不再急剧恶化的话,至少可以捱过这个年关。
除夕的那天晚上,天空突然扬起了纷纷的雪花,不远处已经有人家开始燃放起节日喜庆的烟火。
亦萱因为生病发烧了所以连春节晚会也没看就早早地爬上床睡觉了。老爸老妈也哈欠连天地围坐在火炉旁把白云黑土的小品等出来之后也熬不住瞌睡回房睡觉去了。
亦绾是夜猫子,虽然说春节晚会一年比一年难看,但亦绾就是舍不得关电视。厨房的煤炭炉子上“咕嘟嘟”地煮着热气腾腾的茶叶蛋,蜂窝煤的呛辛味混杂着八角茴香和碧螺春的香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亦绾盘着双腿蜷在沙发上堪堪悠然地拨着深褐色的蛋壳,香味渗透到蛋壳的缝隙里,满颊溢香。后来,亦绾一直都记得,幸福的味道就是煮茶叶蛋,是家的馨软舒适。
午夜快十二点的时候,窗外再一次燃放起了一朵朵璀璨的烟花,绿心红瓣,一窠星的红,一窠星的绿,朵朵闪烁,反映在泛着微黄光晕的磨砂玻璃窗上,徐徐下坠。
有风从窗子缝隙里吹进来,咝溜溜地钻进亦绾蜷起的硬绸裤管里,淅沥作响。镌刻着雕花花纹的玻璃窗上贴着桃红色的新春对联,那是爸爸清早起来用大铁锅熬出来的糯米浆糊,盛在大搪瓷碗里,用草把子这么一刷,粘上去的。那些白的如玉瓷蝴蝶般的粘稠浆糊早在雨水里被打成了模糊的一片,粉红的宣纸在玻璃窗上耷拉着耳朵,被风这么一吹,竟“豁朗朗”地一片乱舞起来,她忽然想起站台上的那件深灰色的风衣,风“哗啦啦”地吹着,像三月里的一场杏花微雨,轻巧嫣然地落于江南窄巷的青石板台阶上,他一直静静地立在那里,纷纷扬扬的青白色落花簪满袖襟。一个桀骜凛冽的少年,一个风流不羁的男子,亦绾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梦里的那个男子的清俊的面容,她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愿提起,仿佛在最美的时光里等待一场婉转的邂逅。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终于在万众瞩目之际缓缓敲起,跨年之际,朵朵繁华似锦的烟花里忽然下起了一场雪,纷纷扬扬,转瞬间就消失在紫黝黝的幽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亦绾觉得冷,起身去关窗子的时候,却看到菲菲在窗台子底下踮着脚尖一蹦一蹦地向亦绾横七竖八地笔画着。
亦绾心领神会,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闩,看着满身风雪的柳菲菲冻成一团还能笑盈盈地站在廊檐下一个劲地掸着羽绒服上的雪珠子,亦绾又好气地又好笑地赶紧跑回厨房拿了一条干毛巾出来给她擦擦。
菲菲没有撑伞,而是打着自制的用酒盒子做的蜡烛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蹿进亦绾家的院子里,亦绾本以为这丫头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大半夜的踏雪而来,原来她是趁着新年之际邀亦绾一起放仙女棒的。
菲菲不敢点仙女棒顶端的那根绿油油的火芯子,倒是亦绾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哧溜”一声擦亮了火柴点了上去,那火芯子“呲啦”几下就燃放了起来,菲菲手舞足蹈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辉映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瞬间熄灭,瞬间燃起,就像晚夏山岗里的那群翩然起舞的萤火虫。
自始至终,她都觉得,她和家明之间是有一些误会需要解开的,她知道,家明一直都在心里的那个最柔软稳妥的位置,不曾被谁占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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