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夜过后,亦绾不再有姚丞昊的消息,他也没有再拨过一通电话给亦绾,仿佛不曾来过一般,一切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暑假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亦绾趴在书桌上,看着安静地躺在桌子上的那只银灰色的保温桶,医院里初冬季节的第一场大雪。她缓缓地摩挲着那样深邃冷静的轮廓,就像他曾经在绿色玻璃窗上小心翼翼地呵出的她的美丽的名字。
高考过后对于十年寒窗苦的莘莘学子们来说最重要的阶段就是填报志愿,那一年刚好是高考新课标改革后的第一次平行志愿的填报。家明其实有考虑过报考A大的最顶尖的法律系专业,这样离亦绾就会近一点,但贵妇人是坚决不松口答应,只给了家明两个选择,一个是B大行知管理学院的金牌专业工商企业管理,一个是去英国留学。
B大其实离A市也只有五个小时的火车路程,相比远渡重洋来说,家明最终还是和母亲达成一致的妥协,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别无选择,他的人生早已是一条被贵妇人铺得妥妥当当的康庄大道,不容拒绝。
不过亦绾倒觉得以家明那稳妥谦逊笃定冷静的性子,学管理学专业或许比学法律专业更有前途,况且将来他还要独自一个人接任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多学点理论知识才能够与实践相结合。
因为亦绾考完最后一场期末考试也要放暑假了,滚滚涌动的学生归乡潮流让亦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火车票本来就紧张,况且回家的那一天亦绾刚好不凑巧来例假了。
亦绾一直都有痛经的毛病,如果只能买到站票一直站着回去的话亦绾铁定是撑不了。阮家明是拖了好些关系才帮亦绾弄到一张普快空调硬座的坐票。
虽然候车大厅里是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大包小包的行李箱把本来就不宽敞的过道挤得是水泄不通。亦绾是一步一挪地在人缝里排着队,家明一早就替亦绾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有牛肉干,薯片,曲奇饼干还有桶装方便面。
家明一向想得周全细致,他怕亦绾会在火车上饿着。亦绾一开始还死硬撑着嚷嚷说自己正在减肥,这简直就是巨大的致命的诱惑,但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亦绾才觉察到自己是真的饿了,考完试的那一整个下午亦绾都在忙着叠衣服塞行李爬上铺拽着行李箱子下宿舍楼,家明也是帮亦绾提行李忙得满头大汗,两个人竟然都忘了吃饭了。
火车“哐当哐当”一路朝北行驶,越过田野,滑过轨道。车窗玻璃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晦暗下来,忽然有几滴水珠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的潮湿,随着尘埃洇染开来,像张爱玲笔下的那枚雨珠,是青钱大的一个乌渍子。她依稀想起站台上的那个久久不肯离去的银灰色身影,他在酒楼走廊上转身离去时依然会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他说,“亦绾,只要你可以一直过得幸福,我会离得远远的。”
她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那场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停似地。淅淅沥沥,稀里哗啦,聒噪而急切。
她觉得饿得心慌,痛经像潮水般涌了过来,亦绾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掏放在膝盖上的超市购物袋里的零食的时候,才发现家明竟然细心到用一个小玻璃杯装满了开水放在袋子里让亦绾贴在小腹处来缓解生理期的疼痛。
亦绾心想,这家伙一准是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杯子里的水早已经凉了,但亦绾的心却是暖的。
后来家明在去B大之前送了亦绾一部天蓝色的手机,虽然亦绾始终坚信无功不受禄,况且自己宿舍里也有电话,完全不必要这么破费。但家明却笑着说,“要是哪天你实在是想我想得睡不着觉,半夜踏着火车来找我的时候,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会半路失踪。”
亦绾忽然“噗哧”一声笑着说道,“放心,本姑娘的睡眠质量一向是连雷轰都轰不醒的。”这个还真不是亦绾瞎扯,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深夜,那一道道擦亮的闪电和震耳的雷声也没把亦绾给轰醒,倒是第二天清晨听邻居家的阿婆说自家的猪圈里的一头猪被雷给劈死了之后才惊觉自己真不愧是个睡神。
不过亦绾还是会为家明二十四小时开机,就像她知道家明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一样,不曾远去。
只是宿舍里其他姐妹偶尔说起以前的风云人物姚丞昊的时候,亦绾的心还是会“咯噔”一下,不知是猝不及防地心疼,还是刻意在逃避什么。生命里,总有些人放不下,却不愿更不敢再提起来。
但是连一向八卦到连校长有几个情妇都了如指掌的康晓敏同学也不大清楚姚丞昊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他放弃了国内知名大学c大的保送名额。其实亦绾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敛了自己的锋芒,有些人就可以这样,不愿被提及的时候,他可以分分钟地消失在你的面前,亦绾始终都觉得她和他的相遇更像是一场梦,偶尔做了一场梦,也比别人醒得早。
其实姚氏集团和阮氏集团早就出现了利益上的纷争,尽管姚丞昊的父母对阮家始终是俯首称臣卑躬屈膝,但盛气凌人不可方物的贵妇人依然会在董事会上一口咬定他们夫妻俩简直就是狼子野心,是吃里扒外的畜生。想当年,老爷子要不是念在姚老爷子当年一起在战场上生死相交的情分上,如今商场上哪还有你们姚家这只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贵妇人早就对姚氏夫妇起了防备之心,只是碍于上一辈老爷子间的情分才不好当面戳穿。但直到后来姚丞昊的父亲姚启树越来越变本加厉,在公司一次对外重大的矿产公司投资收购项目中,作为阮氏集团旗下的主要控股企业姚氏集团的高层负责人,姚启树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压低该矿业公司的股价,希望以低价获得矿产公司的大部分股权,但最后由于姚氏集团内部商业机密的泄漏而导致阮氏集团的股票大幅度跌落。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姚氏集团就像被阮氏集团娶回家的一个受气包的小媳妇,虽然给足了面子留以姓氏,但却受之擎肘,无法在商场上大展拳脚。姚启树早就受够了阮家的一手遮天,但苦于本来底子就薄,与阮家面对面相较量,无非是以卵击石。商场如战场,他擅长于采取迂回的战术,先礼后兵,但在商场上博弈多年看惯了讹虞我诈背信弃义的贵妇人也不是吃素的,各自心怀鬼胎,阴谋阳谋只是没有搬到台面上而已。
姚丞昊偶尔在餐桌上用餐的时候,会听到父母喋喋不休地抱怨关于贵妇人如何自作主张地对姚氏集团进行高层管理人员的裁员和新的人事的任命,财务方面的运行更是插手监察得滴水不漏,姚氏集团根本就是一个形同虚设的华丽的空壳子。
姚丞昊当然不会在乎大人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恩怨怨,也不想去掺合。但是每当看着书桌上的那张乌木相框里夹的一张微微泛黄的哥哥生前的照片的时候,他就会觉得那种对阮家的蚀骨的恨,那种骨肉至亲的生离死别,那种再也要不回来的剜心的疼。就像生生地有一把刀子在他的心坎上绞,直至血肉模糊,痛到痉挛。
哥哥出车祸经医院抢救无效最终宣布死亡的那天晚上,那时年纪尚幼的姚丞昊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书房里整整三天三夜,他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一圈下来。老管家顾爷爷看着二少爷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心疼得直抹眼泪。
那时候姚启树夫妇都因为爱子的突然离去而伤心欲绝,家里几乎都是冷冰冰的黑白色调。每次姚妈妈看到白色墙壁上挂着的大儿子的遗像的时候,都会撕心裂肺地哭到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如果可以一命抵一命的话,她宁愿在阴间受苦受难的会是自己。
姚启树怕妻子因为伤心过度而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决定搬家到郊区外的一栋古朴的别墅里。
有一丝阳光透过拉得厚重的落地窗帘射了进来,多久了,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像森林里的一口幽深的暗井,他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会掉下去,他害怕自己就那样死去却丝毫使不上任何力气。他觉得心里一阵恐慌,却听到哥哥在他耳边稳妥地说道,“弟弟,别怕。”
弟弟,别怕。
从小到大,哥哥都会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他,妈妈买的新书包,爸爸买的新鞋子,哥哥第一次给他系的红领巾,和哥哥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和他分享的耳红心跳的小秘密。
他瘫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打湿了手上紧紧捏住的那枚他和哥哥最后一次在游乐园里合影的照片,哥哥一只手疏疏地搭在姚丞昊的肩膀上和那招牌式的剪刀手动作,那灿若朝霞的笑容,仿佛尘世间所有的快乐都在他们兄弟间次第绽放开来。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照片里那个人的轮廓,姚丞昊拼命的去擦拭,像发了疯一般地,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锥心的痛,有些痛不是别人说再多好话或是再多的劝慰可以缓解的,有些痛是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时间也不行。
他听到楼下笃笃的脚步声和行李从楼梯口拽下去的“哐当”声响,他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哥哥渐行渐远的窸窣声。
他说,弟弟,别怕。黑暗里忽然亮起一道灰白色的手影子,他知道那是哥哥在熄了灯后,在温柔的月光里最喜欢玩的游戏。一方窄窄地刷得雪白的墙壁,哥哥教他掰着手指头摆出各种各样的手影的姿势,有可爱的兔子,有“汪汪”乱叫的小狗,还有展翅翱翔的雄鹰,它们都那样鲜活地映在墙壁上,像初绽的紫丁香,一朵一朵地开在哥哥笑靥如花的脸颊上,那样鲜活,带着月光稳妥的气息,一天天变得黯淡下来。
这么多年以来,在有月光的夜晚,姚丞昊都会试图学着哥哥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在那方墙壁上映下哥哥生前背着他爬上老榕树摘鸟窝的影子,就像哥哥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曾远去。
高考过后没多久,他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哥哥的墓地。静穆的墓园,落满青白碎花的大理石甬道,他拾阶而上,笃笃却落寞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墓地里显得格外地凝重。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的宋绮珞。烫得蜷曲的金黄色秀发里搭配着一张小巧玲珑的化着淡淡妆容的脸庞,身材高挑,穿一套精致的西服套装,胸襟前别了一枚碎钻镶蓝宝石的古典款式胸针。虽是中规中矩,却有一种掩也掩不住的罗曼蒂克的气氛。
虽也有好几年没见,但两人之间却有一种熟络的默契,即使偶尔彼此沉默,也不觉得尴尬。
宋绮珞是A市五星级s皇冠酒店董事长的掌上明珠。虽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千金小姐,但绮珞却没有大小姐惯有的刁蛮任性的脾气。她举止优雅却不失烂漫,在姚丞昊的印象里,他一直记得绮珞是一个清秀内敛却也飞扬跳脱率真可爱的女孩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人来疯。因为阮氏集团与s皇冠酒店多有商业上的合作和业务上的往来,况且又住在同一栋别墅区,姚家在没有搬家之前,三家离得很近,所以阮家宋家姚家的四个孩子们很容易打成一片。
他记得绮珞就喜欢跟在家明屁股后头一个劲地喊“家明哥哥,家明哥哥,等等我“而性格温和的阮家明永远是慢半拍地才回过头来看到绮珞早已朝着比自己小六个月的姚丞昊做了无数个鬼脸。
说实话,小时候的姚丞昊确实长得有点皱皱巴巴的,宋绮珞就总喜欢喊他“小不点,小不点”,虽然姚丞昊一直都觉得这个称谓简直可以挂在耻辱柱上鞭笞三百回,但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年少懵懂的时候,却也对宋大小姐喜欢过一阵子,但是第一次牵她手的男孩子却是姚丞昊的哥哥姚丞曜,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尽管那只是姚丞曜的一厢情愿。
而当年那场车祸,宋绮珞也在现场,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唯一受伤最轻的却是被哥哥姚丞曜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下的姚丞昊。
即使有碎花丝巾微微遮挡着,姚丞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绮珞脖颈处曾被卡在副驾驶座里深深的伤痕。当时只有十二岁的绮珞也被吓坏了,她看着满头淋漓鲜血的姚丞曜的时候忽然失声地嚎啕痛哭了起来。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整夜整夜的做恶梦,宋董事长才不得不决定将宝贝女儿送往澳大利亚顶尖的心理医院进行心理辅助治疗,直至留学至今,姚丞昊才第一次正式见到她。
她良久地凝视着墓碑上那张灿若桃花的笑脸,直到墓地底下卷起的一阵风吹乱了她鬓边滑落的一绺碎发的时候,她这才恍然惊觉地拭了拭脸颊上微微发痒的滚烫的泪珠,弯腰将怀里的那束鲜花放在姚丞曜的墓前,转身离开。
她原本以为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么多年,那场车祸对她所造成的心理暗影依然是一场无法愈合的巨大的创伤,那形形色色的救援人员以及救护车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那血肉横飞的人的身体以及死去的人,一切都可怕得不太像话,她试图循着心理医生指导的方向慢慢地学会遗忘,却在一次次地十字路口穿插的人群里惊慌失措,失声痛哭。
没有人知道那场车祸仅仅是一场意外交通事故,还是一场不可告人的阴谋。但据介入调查的警方供述,迎面相撞的两辆黑色轿车双方都遭受了严重的人员伤亡和车体损坏。调取的该路段的监控录像查看,也并未发现任何人为刻意操纵的疑点。
虽然当年那个与他们相撞的司机尚存留世间,却已是个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的植物人,最后一丝线索的断裂并没有让丧失爱子之痛的姚启树放弃追查的念头。他曾私下里请私家侦探查探过那名司机的身份,只是对方似乎早已把善后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连警察也寻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
姚启树也是到后来才开始怀疑到阮氏集团的身上,只是当时阮家明也在扯上,作为阮家独苗的他,阮家不可能有如此冒失莽撞的行为。但从父母的谈话里,姚丞昊还是知道了一点点的真相。
虽然他是彻头彻尾地从亦绾的世界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但亦绾一直都觉得他是她心口的一道伤,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地,偶尔想起来会尖锐地疼一下,但仅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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