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妹妹突然失踪这一件事,亦绾再怎么努力地想要挽回局面,终究是瞒不过母亲的。大年三十,别的高三的孩子早放假回家过年来了,而亦萱却迟迟没有回家。
警察局那边没有丝毫的回音,寻人启事也早已经被风吹雨淋地看不清字迹和图像了,一切都只是一场徒劳无功,而亦绾家的过年简直就成了一场过难。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长期的失眠加上轻度的抑郁已经让母亲患上了高血压,一直都是靠药物维持着血压,她的手一直都是拽着胸口的那颗磨掉了大半边漆的铜纽扣,眼泪就顺着眼角这么一直往下流,往下流……
当万家鞭炮响起的时候,亦绾的心也如刀绞一般疼到无以复加,她拧了一把温烫的毛巾替母亲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母亲似乎开始有些神神叨叨,血压升上来的时候,亦绾却是连拿药的功夫也丝毫不敢耽搁,亦绾总是提心吊胆地怕不知道把药放在哪里或是手忙脚乱地来不及给母亲服下,所以口袋里就一直揣着母亲的那一小瓶复方利血片。
庭院里的那棵腊梅凌霜傲雪般凛然地盛开在亦绾的窗前,一小朵一小朵绒黄色的花瓣疏疏地挺立在枝头,像一方宫廷御赐的黄巾绢帛,鹅黄里镶嵌了那么一点粉紫,风吹过吱吱哑哑的秋千,吹皱了廊柱上的一点积雪,那一点点的红香绿玉一寸一寸地映在玻璃窗里,摇曳着,晃荡着,愈发显得那棵落梅花枝横斜,欹然生姿。
她随手撷了靠窗的一枝腊梅下来插在书案上的瓷瓶里,那幽幽的寒香,亦绾忽然就想到了古人的把酒黄昏,暗香盈袖。如此的良辰美景,适逢佳节,别的人家过年就算是千里迢迢也会赶回来合家团圆,而自己家呢?
妹妹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母亲瘫在床上几乎哭到晕厥,能陪她讲讲话的也就只有香案上黑白相框里的父亲。
手机里一条条新年的祝福短信震地亦绾整只手臂都快发麻了,从早到晚,一时都没有的歇,亦绾怕吵醒昏睡中的母亲,所以就将手机里的情景模式从铃声调成了震动,最后索性调成了静音,原谅她真的无法以一种崭新的心情来迎接这样一个不堪的来年。
但是不管怎样,亦绾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蜷缩在沙发里等待着妹妹可以打一通电话回来,哪怕只是一声短暂的呼吸也好过音信全无。可是堂屋里除了外面那涛声鼎沸普天同庆欢天喜地的鞭炮声就什么也没有了,亦绾甚至连对每年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的春节联欢晚会都失了丝毫的兴趣,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蜷缩起来的膝盖里,眼泪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淌着,湿了手腕。
她不知道姚丞昊是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起身去给厨房里的煤炭炉子换炭的时候才猛地被吓了一跳,一个大活人站在自己身后竟没有丝毫的声响,亦绾真觉得自己是活见鬼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大过年的,你想吓死人啊?”
他从身后揽过亦绾的腰,忽然就理直气壮地说道,“打你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以为大过年的你也玩失踪啊……”
他似乎觉得这个时候话头说得不对,连忙转了话锋,叹了一口气说道,“警察局那边说一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我,其实,就是小孩子的一时任性,自己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了。”似乎在尽力安慰着亦绾,但亦绾却只是恍惚地点了点头,瞬间又摇了摇头,心里五味杂陈的,到底不是个滋味。
“手机我设了静音,短信,我以为都是群发的祝福短信,所以就没有一个一个翻看,你还是快回去吧,一家人团聚,总不能少了你一个。”亦绾虽然语气还是有点*的,但听得出她是在关心他,就像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她一样,她觉得他给的这份爱太过沉重,有时候甚至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是趁我爸和我奶奶他们打麻将的功夫偷偷溜出来的,说来好笑,我都这么大人了,奶奶每年除夕的时候还都会给我一个红包,说是压岁钱,我都快奔三的人了……”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自顾自地笑了,缓缓地从亦绾的身后绕到她的跟前,晕黄的灯光下,亦绾微微抬起的目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下巴处泛青的胡茬,他一向都是极爱干净的,笑起来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睛,他认真地扳过亦绾的脸,四目相视的时候,他说,“可是我不愿让你一个人,让你一个人孤单着,亦绾,我想要你记得,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每一个除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陪你看天边最美的烟花。”
像是一种告白,可是不知为什么,就算是这样一种毫无新意俗到让人连相信的勇气都没有的誓言,亦绾却忽然靠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以后的每一个除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即使没有天荒,即使没有地老,那又如何?一辈子那样长,至少此时此刻他会安静地陪在她的身边,给了她一个不再假装坚强就可以依靠的肩膀。兜兜转转了那么久,他都一直还陪在她的身边,就像那枚硌在胸口上的戒指一样,情深似海,坚不可摧。
姚丞昊也没有想到会把她弄哭,忽然就慌了神,以前的以前,除了他调皮捣蛋时把宋绮珞欺负到哭的时候才会如现在这般的手足无措,曾经一度在学校里被冠于“少女杀手”的姚家二少爷也会有拿女人没辙了的时候。
亦绾发现堂屋里的气氛有几分诡异,连忙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打岔着说道,“我……我只是眼睫毛掉进眼睛去了,难受地想要流眼泪而已。”
知是瞒不过她,索性掉转头就要往厨房里钻,姚丞昊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心说,结结巴巴地说道,“亦绾,那个……那个……路太窄,我下车的时候,裤子好像刮到毛刺上去了,有没有针线,针线……”他比划着针和线,恍似有点不好意思,这家伙一向最在乎自己的衣装仪容,就像有些女人不化妆不敢出门一样,亦绾总嫌弃他是门道多,丑人多作怪。
这会子亦绾赶紧逮住时机,两只眼睛顿时滴溜溜地就在姚丞昊那修长的大腿上扫了一圈,看到从膝盖处一直到腿根子熨贴的黑色西装裤子上被划了一道大裂子,想到了以前直接在他身上缝纽扣他是死活不干,忽然就“噗哧”一声笑着说道,“如果你不怕待会你的肉会和你的裤子缝在一起的话,我倒是愿意尝试尝试。”
亦绾一开始以为这家伙会跳起脚来说‘亦绾,你这个狠毒的妇人“这类的话,谁知过了半晌,姚丞昊把胳膊肘疏疏地撑在沙发的靠背上,像一个耍乖卖巧得了一颗糖的小孩似地,眉头一挑,语气有些许慵懒的自信,“亦绾,我知道,你舍不得。”
也不知道他的自信是打哪来的,不过姚丞昊并非彻底懂亦绾,她不是舍不得,而是怕到时这家伙鬼哭狼嚎地会吵醒昏睡中的母亲。
亦绾没有兴致再和他胡闹下去,大年三十,别人家都在欢天喜地地忙着贴对联做年夜饭煮茶叶蛋,而家里的冷清却让亦绾感到心里的一阵阵寒意倏地就凉透了脊背。
门外有很多小孩放着鞭炮,他们追逐着,嬉闹着,提着一盏盏酒盒子做成的红彤彤的灯笼打门边而过。雪花落在他们的肩头也顾不得去掸一掸。一瓣,一瓣,漫天地飞舞着,即使被裹的跟个小草堆似地,还是耳朵鼻子被冻得通红,可是他们不管,这天地间惟有打雪仗和放鞭炮才是他们最欢天喜地的事。
有大人们扯着嗓子喊“小兔崽子,又跑出去玩炮仗,别身上炸出个洞,那可是新买的衣裳……”恍惚间,亦绾忽然就觉得父亲站在自己的身边,他那时还是那样的高,那样的坚不可摧,父亲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正在玩雪的她“小兔崽子”,一边蹲□子替小小的她把红色的围巾重新扎好,而如今她只是弯下腰重新捏了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父亲却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亦绾站在雪地里,一朵朵燃放的烟花明亮地开在身后,映着那白的雪,越发白地眩目。她微微地合了合眼睛,姚丞昊就忽然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搬出来一大箱的烟花炮竹。
花花绿绿的,有仙女棒,有小炮雷,红的纸屑,涂了草绿色的烟花芯子。有小孩子眼尖,大声嚷嚷着,那群小屁孩们一见到烟花忽然就一哄而上,不知是谁拿着那大门口池塘边烧得正旺的檀香火星子点燃了一枚烟花。
“轰”地一声响,小男孩们小女孩们都捂着耳朵吵着闹着地跑开了,不一会子就都仰着头看那炸开了的烟花,兴奋地手舞足蹈。
亦绾真是被村里的这群可爱的小孩子给逗乐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姚丞昊的小孩缘非常好,原来风流也有风流的好处,一会子功夫就和这群小屁孩们打成了一片。
满地狼藉的红纸屑子,落在雪地上,像瓷釉上的梅。亦绾不敢放炮仗,因为小时候调皮把大人没有放完的炮仗偷偷拿来放,结果一点燃手没来得及抽回去就炸开了,结果就在手背上炸了一个洞,至今还留着那丑陋的疤痕。
姚丞昊和那群孩子玩得正起劲,忽然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亦绾的跟前,将手上的仙女棒递到亦绾的手上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姐姐,哥哥们都不跟我玩,你帮我点仙女棒好不好?”
亦绾咬了咬嘴唇,为了不扫小家伙的兴致,她还是蹲□子将小女孩羽绒服上的雪花掸落,然后笑着对小女孩温柔地说,“好,姐姐帮你点,看好喽……”亦绾从一大捆燃着的檀香里抽了一小根出来,然后放在嘴边吹了吹,那点灰败的香烬被吹散了开以后,猩红的火星子烧得更旺了,亦绾刚一点燃烟花芯子,就听得“嗤嗤嗤”芯子爆裂的声音,不一会儿在“噼里啪啦”的声响里,一朵烟花升上了天空,紧接着更多的烟花在蟹壳青的天幕里炸开来,映着那白的雪,一朵一朵,绿心红瓣的落花,像玻璃屏风上绣着的醉海棠。
孩子们玩得疯了,亦绾忽然就想到了二狗子他们,自从他父亲去世以后,应该也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吧,亦绾回家时从他家大门前路过的时候,那把铁锁早已经是锈迹斑斑的了,如此冷清的画面,却是曾经活生生的她的最好的玩伴,如今都已经各奔天涯,不知所踪了。
姚丞昊提着一挂燃着的鞭炮,在噼里啪啦地炮竹声里对亦绾大声地说道,“我——爱——你”,亦绾手里的仙女棒正燃烧地起劲,她听不见,却看得清他的口形。亦绾只是装糊涂,在青烟袅袅的雾气里大声地说着,“听不见。”
姚丞昊伸长了脖子,那雪花落在领口里,他咻咻地喘着粗气说道,“你赖皮。”亦绾不理他,把仙女棒往空中一抛,那火花顿时就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燃烧着的化为香烬的弧线。
别人家的窗子里传出来的正是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农历龙年,那开场熟悉的旋律,在一声声海潮般的祝福声里,姚丞昊忽然牵着亦绾的手,在十指紧扣的温馨里,大煞风景地半戏谑地说道,“亦绾,你都不看春晚的吗?“
亦绾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径直不打弯就朝门槛里跨,刚跨了一脚,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在心里乐呵着,过了半晌才回过身来幽幽地说道,“哦,忘了提醒你了,你裤子后面又被炸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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