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清明节回家的那几天饮食上面比较清淡,亦绾脸上的痘痘也渐渐消退了不少,除了恼人的几颗若隐若现的痘印,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母亲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她总是打电话来劝亦绾不要熬夜,亦绾虽然在电话那端头点得跟拨浪鼓似地一个劲地应着“是是是”,但嘴里那辛辣油腻的泡面,手头上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她没的法子,没有人愿意过多地耗费自己的青春和健康在那枯燥无味的工作,可是生活时常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唯一让亦绾觉得温馨安心的就是格子间的那盏橘红色的小台灯,橙潢色的光晕从头顶投射下来,那暖融融的光,打在a4的打印纸上,像要溢出来一般,偶尔趴在办公桌上揉一揉疲倦的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在那温馨的光晕里,忽然就睡了过去。
熬夜加班的日子,她总会想起以前的那些快乐的时光,田埂上蹦来蹦去的田鸡,水稻田沟里游来游去的黑黝黝的大蚂蟥,灌溉渠里碧绿的清水,粼粼地,印着青蓝的天。那时候父亲的裤管里总是藏满了泥巴,他喜欢将铁锹扛在肩头上,亦绾总是一蹦一跳地蹦在父亲的前面,她像只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地对父亲讲着班上同学的糗事,两条黑黝黝的羊尾辫像麻雀那翘起来的尾巴。父亲总会眯着眼睛笑个老半天,亦绾那时候多欢喜,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挂在柳树的梢头,风吹过一畦畦粼粼地水稻田,她嗅着青青的草香气,然而菜田里那些矗立的坟头却让亦绾感到害怕,她后退几步,想要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的时候,却发现一直走在身后的父亲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她哭着从梦中惊醒过来,才发现胳膊肘下压着的那方白纸早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亦绾总觉得最近自己做梦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本来是想报个旅游团出去散散心的,可是像公司里的那个变态经理请假实在是一件头疼的事。扣工资不说,还要找各种理由把亦绾骂个狗血淋头。
亦绾心里烦得慌,下班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好像是新开的,以前她也会从这条街道走回宿舍,但今天这家花店似乎在做优惠活动,虽然客人不多,但花店的主人却是个热情的卖花人。
亦绾在花店门口停驻了大概有五秒钟的时间,眼尖的老板娘就殷勤地凑了过来热情地向亦绾介绍各种姹紫嫣红的花。亦绾虽然平时没有什么闲工夫养些个花花草草,但还是识得几种花的。紫色小花瓣的情人草,一摞一大捧地捧在臂弯里,满天星上洒满了晶莹的小水珠,在路灯橙潢色的光晕里,格外地温馨暖人。玫瑰花始终是花店里最亮眼的一道招牌,而亦绾选了半天,却只是在满眼脂浓粉黛里捞了一把毫不起眼的花束伶仃的薄荷花,白白的一小朵,显然是有些蔫了,亦绾很少见花店里会卖这种花,老板娘还是不死心地劝亦绾买那些打折的昂贵的玫瑰百合之类的,但亦绾只是将肩头滑落的丝巾重新系在脖子上,微笑着说道,“我只是去看病人,还是素净点的好。”
姚丞昊的红疹子依旧没有消褪,姚老爷子怕自己的宝贝儿子不好好配合医生治病,所以特意又将家里的一个佣人给拨了过来伺候着大少爷的饮食起居。vip高级病房里住着,这个好茶好水的伺候着,亦绾第一眼见着他的时候,倒不像是个病人,反而像个穿着病服演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慵懒地躺在床头不知在翻些什么书,亦绾倒觉得好笑,大少爷几时这样认真过,生病了倒会装模作样起来。亦绾将花放在盛满清水的玻璃瓶里,薄荷花映在玻璃里,很有种水中望月,镜中捞花的朦胧美感。其实桌子上早已摆满了姹紫嫣红的各种花,至少姚丞昊对花过敏,所以才会叫佣人挪得远远的。
姚丞昊将一只插着针管的手堪堪悠然地挪了过来,撷了一朵薄荷在鼻尖嗅了嗅,亦绾刚想拍他的手,他却机灵地抽了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亦绾,没个正经地笑道,“我们都好久没见了,一见面就打我,你这女人真是……”
亦绾没空理他,既然大少爷神采奕奕的不想顾爷爷说的那般病恹恹的,亦绾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几日不见,你皮松了,就得有人治治你。”亦绾知道他会贫嘴的很,所以讲话就有点毫无顾忌了。
谁知姚丞昊还没有开口,站在病房门口的那个姚家小佣人倒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她是出去打水了,见着亦绾微微地笑了一下,亦绾也向她回以一个微笑,谁知这姑娘长得倒跟水葱似地水灵灵的,却是个心直口快的,“常听家里的阿姨们说我家少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家老爷,可是老爷又总是忍不住要冲着他,如今看来啊,也只有萧小姐能管得住我家少爷了。”
亦绾正诧异这素未谋面的姑娘如何认得她的时候,那姑娘却只是抿着嘴笑着说道,“我家少爷自住院以来一天至少念个百八十遍的萧小姐的名字,我这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想不记得都难。别人家带花来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厌地跟什么似的扔地老远,唯独小姐的花他跟宝贝似地。我想着不是萧小姐还会有谁?”这小嘴灵巧的,亦绾一看这姑娘的模样越像自己看的宅斗小说里的那些心思灵巧会讨人欢心的一等大丫鬟,看来培养培养,还是有大出息的。
亦绾只是看着她笑,姚丞昊却有点着急地说道,“亦绾,别听小蛮瞎诌,这丫头戏看多了,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那小蛮只是笑着吐了吐舌头,自去阳台上去晒手绢子去了。亦绾觉得好笑,这丫头倒也不怕这位大少爷,姚丞昊也不在乎,歪过一边身子看书去了。亦绾瞅了瞅那书壳子上印着的繁体字,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是“□□”三个大字,亦绾忽然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着说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啊!”她想起以前高中时姚丞昊在图书馆里翻找此等□□的盛景,不禁觉得这家伙真是有点欠揍。
他似乎是等亦绾笑完了,才把书撂在枕边,凑在亦绾的耳边说,“别急,等我看完了,保准借你看。”
亦绾脸一红,推了他一把,娇嗔地说道,“神经病,谁要看这书了。”也许是因为亦绾没轻没重用力过猛了,姚丞昊手上的针管子扯动了一下,他龇牙咧嘴地疼起来,亦绾有点过意不去,刚想探过身子看看针管是不是被拽出来了,谁知刚一倾身就被姚丞昊结结实实地拉进了怀里,她躺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欢快的心跳声,他说,“亦绾,我很想你。”
他刚想吻下来,亦绾却一骨碌跳了起来,指了指阳台上那个不省事的丫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我先走了。”
姚丞昊被她弄得心神荡漾的,半晌才回过神来,拿起靠椅上的外套说道,“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亦绾连忙摆手笑着说道,“那哪能啊,反正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走走就回去了。”
姚丞昊诧异地盯着亦绾老半晌,亦绾以前公司的宿舍离这最少有二十多站的路程,亦绾知道他要问,所以就先说了,“那天宿舍停电,我点了蜡烛,不小心烧到了被子上,还好没有引起火灾,只是我觉得还是不要让经理为难,所以就搬了出来,一个人的单身公寓,除了房租贵了一点,其他倒也方便的很。”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亦绾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像在拉家常。
姚丞昊只是问她伤着没有,还有如果真的觉得生活有些吃力的话干脆就搬到他的那栋公寓得了。他在城东有一栋私人的复式公寓楼,在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段。亦绾只是摇了摇头,嘱咐他好好养病,不许胡思乱想。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亦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轻轻地摩挲着手腕上被火灼伤的痕迹,那时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从窗口看到悬铃木下站着的那个人的时候,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疼痛的感觉,只是颤巍巍地像缝一块破布,那样千疮百孔的破损,他就站在那里,一根一根地将指尖夹着的香烟抽完,烟灰坠落,袅袅的雾气升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记忆里一直都温润儒雅的阮家明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烟鬼。
窗户里没有灯光,也许是因为欠电费,她不停地擎着那开关按钮,一开一关,像这么多年来她放不下又提不起来的心事。后来她终于停止去按它们,她发了疯一般地在抽屉里翻寻着曾经燃剩下的一截红烛。滑亮火柴,蓝荧荧的一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磷粉,呲啦一声,橙潢色的火光握在手心里,像捧着曾经的那颗血淋淋的滚烫的心。她不知为何心在颤抖,手也跟着不听使唤,终于,她将红烛点燃。而当他终于转身离开的时候,烛泪烫在了她的手腕上,迷迷糊糊中,蜡烛从手心滚落,她只记得红彤彤的光,烧地她那颗颤巍巍的心片甲不留。
他来了,他走了。亦绾只是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她和他早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的未婚妻是s皇冠酒店董事长的掌上明珠,而她却不想再在一场没有应答的爱情面前卑微下去。她想要走出那个局,她想要重新爱上一个人,而那个人亦深深地爱着她。
晚风有点凉,亦绾将脖子上系着的那条丝巾重新系紧了,领口不冒风,她就不会觉得冷。可是那条烫伤,终究是在隐隐作痛。路过一家大药房的时候,亦绾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这个时候,药店里没有什么人,放在药架子上最显眼位置的依旧是“999感冒灵”和“阿莫西林胶囊”。亦绾没有找到红药水,药的品种如此之多,她去柜台问了问售货员,正在淘宝上疯狂购物的售货员似乎有些不耐烦地指了指药店西边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而当亦绾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的时候,她的整颗心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她感觉到自己快透不过气来,那样多的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忽然侧过身子来笑着对亦绾说道,“亦绾我要给你捉一百只萤火虫。”
亦绾,我要给你捉一百只萤火虫,就在最后一只萤火虫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时候,他吻了她,带着年少时青涩懵懂的清香味道。
而如今,当那个少年终于长成一副成熟的模样站在亦绾跟前的时候,亦绾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也许是太久没有见过的缘故,阮家明过来收银台付账的时候,有些局促地向亦绾笑了笑说道,“绮珞不小心把手弄伤了,我来给她买一瓶红花药,亦……”他突然停顿了下去,到嘴边的“绾”字就那样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
绮珞,呵呵,又是宋绮珞,亦绾忽然仰起头来看着他,笑着说道,“阮家明,好久不见。”那种猝然的生疏仿佛生生地将曾经两颗相爱着的心狠狠地剜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面前,却还要含笑着重新塞回各自的胸膛里。
可是,阮家明,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连一个最天真幼稚的谎言也不会撒,手破了那是需要止血药,而瘀伤烫伤才会涂抹红花药,笨蛋,你连一个最简单的谎都不会撒。
亦绾没有等到阮家明说话,径直走出药店的大门。街上依旧是霓虹闪烁,灯火幢幢,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迟疑而坚决,这么多年来,他一成不变,可是亦绾却觉得他不像她的阮家明,那些过去了的旧时光,就算上天给她一个允诺,让时光倒流回去,她还是不会后悔曾那样不计代价地爱过那样一个连撒谎都带着三分天真的阮家明。可是那家伙总是跟不上亦绾的脚步,她终究还是弄丢了他。
阮家明似乎在心里埋藏了太多的话,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倾吐过。他西装革履,轮廓依旧英俊地让人想忘记都太难。可是亦绾从来没有一刻停下过脚步想要回头看一看他,阮家明终于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他说,“亦绾,这么晚了,我还是开车送你回去吧。”
他的车停在了亦绾的脚边,亦绾想了想,还是坐了上去。如果他想要一个直截了当的结果的话,亦绾想,今晚她可以不那么狼狈地成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