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阳镇派出所同志的协助下,夏木繁很快见到了孙广胜。
孙广胜的家位于容阳镇主干道西侧,三层砖混楼房,墙面贴着米色面砖,铝合金推拉窗,玻璃浅绿色,门口罗马柱、气派门廊,室内装饰得富丽堂皇。
孙家院子里养了条大狗,用铁链子拴在围墙栏杆上,一有陌生人靠近就开始狂吠。
派出所提前打过电话,孙广胜到响动急忙迎出屋来。近五十岁的男人,大腹便便,头微秃,穿一件棕色皮衣,右手食指戴着粗大的金戒子,脖子上挂一条金链子,很有暴户的气质。
一见到身穿警服的这一行人,孙广胜立马喝止狗叫,满面堆笑地从口袋里掏出高级香烟开始分:“来来来,警察同志请抽烟。”
他熟稔地与容阳镇派出所同志打着招呼,一副警民一家亲的模样。
容阳镇派出所的同志摆手拒绝了香烟,孙广胜介绍夏木繁这一行人:“这是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案组的刑警,他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孙广胜笑容不减,将众人迎进客厅,吩咐保姆端茶倒水,一边张罗一边殷勤地询:“警察同志了解什情况?”
孙家客厅足有层楼高,开敞、宽大,锃亮的大理石地板、璀璨的水晶吊灯、皮质沙背后一幅偌大的玉兰迎春瓷画,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案七组来之前已经将孙广胜的户籍资料、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楚,也制定了相应的侦查计划。
刚刚坐定,龚卫国环顾四周,率先话:“孙先做哪一行的?这有钱。”
孙广胜笑容僵了僵:“这不是托改革开放的春风吗?做服装批意赚了点小钱。”
龚卫国“哦”了一声:“我知,孙总在白狮批中心有三个门面。”
孙广胜不知案组的来意,心中忐忑,但脸上不敢露出半点不安,陪笑:“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龚卫国板着脸继续话:“店面在工商门的注册时间是什时候?”
孙广胜答:“88年6月。”
龚卫国:“你这房子什时候建好的?”
龚卫国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让人捉摸不透。可孙广胜却感觉有一张网,正朝着自己撒过来。
因为不知深浅,他决定装糊涂:“具体什时候盖的房我不太记得了,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就是简单搞了一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是92年新装修的。”
龚卫国瞥了他一眼:“报建的时候有审批记录,你忘记了时间不紧,我知。”说完,他转过脸看一眼冯晓玉。
冯晓玉默契地点了点头,拿出一迭子复印资料:“这栋房子于1983年6月报建,第年3月主体竣工。”
孙广胜这几天在镇上经营得不错,和派出所、住建门、工商门、税务门……的相负责人系良好,当然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理。
眼见得对方有备而来,可他却连案组的目的是什都不知,他的内心愈紧张,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
啊,对对对,房子是83年盖好的,84年住进来的。()”
龚卫国:“盖房子这大半年里,你住在哪里?∷()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孙广胜努力回忆过去:“在,在镇上租房子住。”
“哪个镇?”
“新樟镇。”
“为什想到容阳镇盖房?”
是啊,为什从这个镇搬到另外一个镇?这个题孙广胜一下子卡了壳。
因为新樟镇总能遇到熟面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总不好坑自己人;
因为容阳镇离火车站近,倒腾物资方便;
……
这些理由能说吗?当然不能。
孙广胜只得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容阳镇商业氛围好。”
龚卫国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时间线再次前移:“83年在新樟镇,82年呢?”
孙广胜点头:“也在新樟镇。”
“81年呢?80年呢?”
孙广胜被得有点懞,硬着头皮继续点头:“应该……是吧。”
审讯犯人多了,龚卫国颇有经验。人类说谎时会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进行编造,如果倒着时间线就会错误百出。龚卫国故意围绕孙广胜的事业线倒着提,就是逼出他赚钱背后的真相。
大网笼在头顶的感觉愈强烈,可是偏偏孙广胜拿不准案组刑警找他做什。
如果说是偷税漏税的事,应该是税务门的责任;
如果说是产品质量的事,应该是工商门的责任;
案组刑警上门,只能是大案、案。
想到这里,孙广胜心跳开始加快,喉咙感觉有些紧,说话来完全没有刚开始的从容热情。
“我,我个时候年纪也大了,既没成家又没工作,在家里老被爸妈骂,村里人看到我都嫌,想想也挺没意的,于是下定决心出来混个人样。80年到82年,我在几个镇上打零工,在工地搬过砖、干过泥瓦工,也在酒店刷过盘子、帮过厨,赚了一点钱之后呢,我现女人的钱最好赚,于是就从市里进了一批女装,拿到镇上集市上卖,一来去的倒腾,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就想着做房子安家。”
着似乎是个励志故事。
——村里流子幡然悔悟,誓让亲人刮目相看,于是辛苦劳作,终于现商机赚了钱。
可是,龚卫国却没这容易被忽悠。
“具体打了多久的零工?什时候开始倒卖服装的?”
这个题让孙广胜有些头痛。
“怎?当年的奋斗故事已经遗忘了?”龚卫国故意讽刺了他一句。
孙广胜只得苦笑回答:“时间有点久,我都快忘记了。打工应该打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吧。后来81年春天的时候我开始卖衣服,赚了一点钱。”
“赚了多少钱?”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孙广胜明显有些抗拒:“警察同志,我赚了多少钱也你汇报吗?”
龚卫国依然很严肃:“你81年腊月归家,三塘村村民说他请
()了戏班子搭台唱戏,还自掏腰包买了一车烟花放,捐了一千块给村委,为此村里给你戴了大红花,送了个万元户的奖状,对不对?()”
张看不见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笼了过来,孙广胜感觉透不过气,半天才回了一句:“,是我瞎显摆。⒎()⒎『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孙羡兵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显摆也得有实力嘛。”
孙广胜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再想辩解也显得苍白力。
龚卫国又继续询:“你83年在容阳镇买地建房花了多少钱?”
“三万多吧。”
八十年代物价低、工资低,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块钱,可孙广胜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镇上立足脚,花三万多盖三层小楼,靠卖女人衣服能赚这多钱?
“92年新装修花了多少钱?”
“四、五万吧……”孙广胜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龚卫国,“个,我也不太记得了,也许七、八万吧。”
“你88年盘下门面开始卖服装,到92年新装修,花了四年时间,对吧?”
“是的。”
“92年的七、八万,和83年的三万块价值相当吧?”
孙广胜脑门子开始冒汗:“差,差不多吧。”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可是你却和别人不一样,这里头有什诀窍吗?”
从打零工到成为万元户花一年多时间,再到盖房子花了年时间,可是从开店到装修却花了四年时间。
万事开头难呢,孙广胜却是开局轻松容易,这显然不合理。
孙广胜干笑一声:“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龚卫国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从不相信运气字。”
孙广胜被他得有些毛焦火辣,终于露出了一丝锋芒:“警察同志,您来去的,一直在我赚了多少钱上打转转。国家都说允许一分人先富来,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汗钱,这样也不行吗?”
龚卫国却笑了来。
他牙齿雪白,露齿一笑看着正气阳光,刺痛了孙广胜的内心。
“孙广胜同志,你别急嘛。来来来,我帮你理一下你的家史,看看你还有没有需补充的地方。”
“1980年春天,你离家出走,从此杳音讯。你打了一年零工,1981年春天开始倒卖女式服装,从此赚得第一桶金,对吧?”
孙广胜点头:“是的。”
“1981年腊月,也就是1982年年初,你以万元户的姿态回到家,处处彰显财力。1983年在容阳镇盖房子,1988年盘下门面开服装店,1992年新装修,现在已经是容阳镇的纳税大户。”
孙广胜继续点头。
龚卫国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来:“1984年到1988年这四年时间,你在做什?”
孙广胜反应很快:“我个时候没有开店,就是从南方进货然后到镇上集市上卖掉。”
“和以前一样?”
“是的
()。”
“赚得多吗?”
“有多有少吧。”
“每个月能挣多少?”
“有时候、三百,有时候五、六百块钱。”
龚卫国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在说谎!”
孙广胜极力分辨:“我没有。”
龚卫国冷笑:“80年代初市场经济还没有完成形成,物价水平低,按照你84到88年赚的钱来倒推,你从81年春季开始到腊月返乡,最多手里只有三、四千块,哪里当得万元户的称呼?”
孙广胜万万没有想到,案组刑警给他挖的坑竟然在这里!
是他说开店之前每个月赚几百块;
是他说离家之后打了一年零工;
是他承认返乡时显摆,被村里吹捧成万元户。
资金缺口太大,他力反驳。
孙广胜面色越来越白,双腿开始抖,有些站不稳。
眼见得孙广胜表面一层硬壳瓦解,龚卫国冷笑一声:“赚女人钱,不只是卖女装吧?”
孙广胜此刻心虚比,根本不敢抬眼与警察对视,到龚卫国的话,也只是苍白力地辩解:“我,我就是卖卖服装,我是个正经意人……”
夏木繁一直没有说话,她将维放空,屏息凝神,安静倾着屋外的动静。
“汪!汪汪!”
“呜——汪!”
屋外条大狗被锁在栏杆法动弹,对着路过的行人吠叫了一番之后,开始聊天来。
【最讨厌警察。】
【我主人说过,以前投机倒把坐牢的。】
【所以他现在专心搞服装批了。】
投机倒把?
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尚未成熟,各地市场管控严格,倒腾物资可入刑,按照相法律规定,扰乱市场秩序,情节严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违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罚金。
龚卫国大吼一声:“孙广胜,我们早已掌握你的犯罪证据,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眼前警察步步紧逼,孙广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80年我从老家出来之后没有到处打零工,而是跟着一个叫虎哥的人跑长途,从南方倒腾电子产品卖到省城,一年就赚了一万多。后来又倒腾了服装、手表、鞋子……反正什差价大就卖什。”
龚卫国沉吟不语:搞了半天只是投机倒把,不是拐卖妇女?
他依然不死心,继续追:“你村里人说,你赚的是女人钱,还拍胸脯保证谁缺媳妇就找你,为什?”
孙广胜苦笑:“我是图嘴巴快活瞎吹牛。我在外面闯荡认识不少女的,后来卖女装的时候请了几个女售货员,所以才放了样的大话。”
解释完之后,孙广胜颓然坐倒在沙:“警察同志,我承认刚开始步的时候靠投机倒把赚了钱,不过不是我的错,只能怪个时代。现在国家鼓励开放、搞活,再揪过去的题,有意吗?”
龚卫国看夏木繁。
原以为抓了一条大鱼,没想到扯出一桩十几年前投机倒把的案子。孙广胜的话没有错,现在市场经济活跃,地方壁垒早已打通,再来追究他投机倒把的过往并没有意。毕竟,大家的目的是找到徐淑美,而不是搞垮孙广胜。
有一瞬间,夏木繁的心荡到了谷底。
任何犯罪行为都会有一个开端,如果孙广胜的人第一桶金是靠拐卖妇女而来,他就是母亲失踪的最大嫌疑人。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孙广胜的第一桶金来自投机倒把,他并没有参与妇女拐卖。
1980年3月11日母亲失踪,同时间段孙广胜离家出走。
母亲杳音讯死未卜,孙广胜却踏上了家致富的路。
一切只是巧合?
眼睫微微颤抖,夏木繁看孙广胜,眸光变得暗沉。
孙广胜是村里有名的流子,不爱做农活,整日在田间地头晃悠,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调笑几句,论父母、兄长怎规劝都不肯干点正事。怎偏偏在1980年3月11日天幡然悔悟,决定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定有一个契机,推动着事件的展。
想到这里,夏木繁欠了欠身,话锋一转:“1980年3月11号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促使你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干一番事业出来?()”
1980年3月11日?孙广胜瞳孔微微一缩,眼神开始游离。
龚卫国在审讯室见过数犯人,对这样的微表情再熟悉不过,当下便大吼一声:“说!你天到底遇到了什??()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孙广胜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龚卫国冷笑着激将:“有什见不得人的?投机倒把都有胆子承认,这简单的题怎倒开始吞吞吐吐?”
孙广胜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忸怩:“我一天遇到了个女人,一个穷、一个富,穷的一个明明长得更好看,贤惠勤快,可是日子过得并不好。富的一个模样普通,一脸骄横,偏偏开小车当阔气豪横。我当时就觉得这世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钱吗?我被村里人指着鼻子骂,没姑娘愿意嫁给我,不就是因为我穷吗?”
孙广胜越说越来劲,正想一舒胸中感慨,却被夏木繁打断。
夏木繁身体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广胜,心跳越来越快,声音急促:“你看到的穷女人,是谁?”
孙广胜被夏木繁眼神中的热切灼得有些疼,不由得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打量之下,忽然愣了一下:“你,姓夏?”
夏木繁没有隐瞒:“我叫夏木繁,是徐淑美的女。”
孙广胜认真看着夏木繁,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徐淑美的影子。半晌,他摇了摇头:“你,你长得和她不太像,你更像夏满银个没良心的。不过……你的头和她一样又多又黑,个子也挺高的。”
孙广胜明明在看着夏木繁,焦距却没有对准她。
他的绪透过夏木繁,穿越到了十六年前的一天。
夏木繁深呼吸,努力让心跳平稳下来。直觉告诉她,孙广胜这里一定有母亲失踪的线索。
一天到底了什?为什母亲会缘故地消失?
几个呼吸之后,孙广胜开口说话:“十六年了,没想到你还在找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她了呢。”
夏木繁眯了眯眼睛,曲折分明的眼角随之而动,更显得动鲜明:“我一直在找她,请你帮帮我。”
孙广胜目光悠远,将往事缓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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