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崇明二十七年夏,北蛮来犯,朝中无人领兵,已经告老还乡的成国公主动请缨。
成国公前往北境时,崇明帝赦了成国公沈晏的罪行,允其回京。
消息传入瑞王府,府中一众人战战兢兢,无人敢言。
春山想到了那座墓,当年是他亲手将他埋下的,允其回京?哪有人能够回京呢。
沈晏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京里明眼人包括崇明帝都知道,没有那样一个人是能活着回京的。
春山站在屋顶上看着木夏带着人连夜出京,他忍不住想,王爷让木夏去,是盼着能带人回来还是盼着那人死无葬身之地呢?
木夏回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千里奔波,跑死了几匹马,带回了沈晏真的已经死了的消息。
那日,王爷坐在桂花树下,静静坐了一夜,不悲不喜,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半个月后,广平侯府的人也回来了,隔日,广平侯府便挂了白灯笼,开始为沈晏治丧。
春山回到屋内在爹娘的牌位前燃了香。
木夏也站在那里同他一起祭拜,小声说着:“我回京的路上偶然得知了阳谷山的位置,我得去一趟,看能不能请神医来一趟。”
“他会来吗?”
“总得一试。”
木夏抬眼,看着牌位后的那面墙,低低道:“希望我此行能够顺利。”
萧彻对于木夏要去找华融的事情并不同意,他淡淡看着木夏:“去做我让你做的事情,无谓之事不要做。”
无谓之事?
什么是无谓之事,治好腿伤吗?
王爷竟连自己的腿都不在意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在意?
以前那个策马扬鞭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殿下还会回来吗?
木夏沉默了半天后自己骑马偷偷出了京,这是他第一次违抗王爷的命令。
阳谷山远在边陲,需要穿过炎炎烈日的大漠,好在他得到的地图是真的,一路风餐露宿最终还是找到了那片大漠。
大漠里除了烈日风沙外,还有累累白骨,这一夜他在宿住之地发现了一个深坑,白骨外面罩着的衣衫尚还完整,全是女子的裙袄,粗粗看过去,至少有四五十人。
木夏不是良善之人,却也震撼于此情景。
隔日,他从在大漠中套骆驼的人手中买了几峰骆驼,敛了那些尸骨,出了大漠后,他将这些不知名姓的女子葬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愿她们来生能平安喜乐。
木夏再回京时已是冬日,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白茫茫一片。
木夏跪在主院内,让主子责罚他的擅作主张。
刘公公见木夏是一人回来的,眼中希冀的光芒也暗淡了。
木夏也一脸苦涩,阳谷山不治萧姓人,听闻他是为皇室求医,那神医拿了棍子抽他,他跪在那里半日,被大雪埋了半边身子,最终还是那位姓陆的前辈给他灌了一
碗热汤将他送下了山。
他这一趟无功而返。
不过不急,来年他再去,总有一日会打动神医的。
木夏被抽了二十鞭子以示惩戒。
春山默默将木夏扛到了床上,低声道:“我不懂主子。”
木夏趴在那里,苦笑,他们这个主子向来心思深,连一直在身边伺候的刘公公都摸不透,更遑论他们了。
不,还是有一人懂他的,哪怕那人不懂,也会双手捧着主子的脸一遍一遍问到能懂为止。
可惜,那人已经不在了。
……
崇明二十七年秋末,木夏不知从哪儿带回来一个人,那人说他祖父是以前的京兆尹。
那是春山第一次听说蛊虫,他看着那人手里胖乎乎的像蚕一样的虫子,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
崇明二十七年冬,穿过大洞山脉的岑九回京了,带回了关于铊夷族的消息。
春山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王爷一直在查当年之事,荒谬的蛊虫许是真的存在。
这一夜,王爷在他的院里枯坐一夜。
春山想,王爷也许真的很喜欢他的这方小院。
自从岑九回京以后,王府里便忙碌了起来,王爷一改往日的寡淡,去宫里讨了个刑部的差事。
一摞摞的卷宗摆在了王爷的案头上,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指向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当年之事,是淑妃谋害的公子与王爷。
王爷笑了起来,放声大笑,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春山第一次见王爷笑。
笑着笑着,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滑落,殷红的血刺的人眼睛疼。
就像当年他不理解公子死前的那个笑一样,如今他也参不透王爷的笑。
王爷推开了他的房门,打开了他墙上的那个暗格,看到了他藏起来的那个牌位。
春山惊慌得跪在地上,原来王爷竟然一直都知道他偷偷祭拜公子的事情。
“他,是如何死的?”这是王爷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提起那人。
春山不敢隐瞒,拿出了那个存放着一百零三个箭头的布袋。
乱箭穿心而亡。
好,很好。
王爷低低笑了好一会儿后平静的抱着牌位和箭头离开了。
翌日,王爷又平静的出了房门,只那一头发白得如阳谷山上的雪一样让人不忍看。
……
崇明二十八年春,广平侯府传出消息,府里的三少爷失踪了。
京兆府金吾卫开始全城搜寻,却毫无所获。
萧彻记得沈小宝,当年沈晏时常提起他的两个弟弟,沈晏与沈千昱年龄相仿比较亲近,而沈小宝年纪太小只能逗弄一番萧彻对他倒是没什么印象。
“王爷,要派人去寻吗?”春山问。
萧彻沉默着,当年沈晏出事时,广平侯一言未发便是舍了沈晏,如今,他不去找沈家的麻烦就不错了。
“一同失踪的还有与公子一起长大的贴
身小厮元寿。()”春山又道。
萧彻闭了闭眼:“去寻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春山和木夏带着人在京郊外的破庙里寻到了沈小宝。
他身边跟着的八个大汉护卫全都倒在了血泊里,而元寿正躬着身将沈家的三少爷护在身下,一柄长剑穿透了两人的身体。
那人的眼睛春山识得,便是当年去围杀公子的那个杀手。
一番打斗,却还是让人给跑了,春山抱着元寿软绵绵的身子,元寿朝他笑:“竟然是你来救我,少爷泉下有知该是高兴的。”
元寿嘴里不住地往外吐着血,他抓着春山的胳膊,喃喃着:“我们少爷哪怕伤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害三皇子的,你别让他恨少爷,少爷会难过的……”
元寿死了,沈小宝没能救过来也没了。
广平侯府的那位主母疯了,看到沈千昱便会扑过去撕咬,嘴里说着些疯癫的话,广平侯无法,只能将她送回了娘家。
侯府接连没了两个儿子,广平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背脊都佝偻了。
而侯府唯一的少爷沈千昱开始被人称为小侯爷。
这位小侯爷时常与七皇子同进同出,被视为七皇子一党。
一向被视作隐形人的七皇子就这么出现在了朝臣们的视野当中。
但大多数人并未将他当回事儿,大皇子与二皇子分庭抗礼,就看谁能将谁斗下去了。
五月,瑞王让人秘密写了许多关于巫蛊之术的话本在京中传播,人人称奇,崇明帝震怒,派人去抓传播之人。
传播此书者没抓住,倒是皇宫之内又发生了一桩事情。
端午佳节,阖宫欢庆时,庆王世子将贤王世子推下了观景阁。
此事与当年沈晏推瑞王下楼一事如出一辙,朝野震惊。
贤王世子萧承轩死后的第二日,萧彻与七皇子奉命彻查此事。
贤王和庆王就此折了青云路,剩下的几位皇子中,竟是办了几桩漂亮差事的七皇子最为惹眼。
可五皇子六皇子有翁太尉这个外祖,宫中还有淑妃娘娘,七皇子却是没什么根基的,朝臣们又开始暗暗较劲。
萧允听了沈千昱的话来到瑞王府,跪在萧彻面前求三哥帮他,等他登基以后,瑞王可为摄政王。
萧彻并未答复他,只是这一夜,春山便将五皇子和六皇子掳入了府中。
翌日,淑妃在大殿上亲口承认自己是铊夷族之后,当年沈晏便是被她所害,萧彻当殿诛杀淑妃。
萧允大喜,三哥心里到底是有他的,此一番后,再也无人能挡他的路。
萧允来到瑞王府对萧彻亲自道谢。
萧彻坐在轮椅上,撑着额角静静看着他,看的萧允心惊胆战,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三哥为何这般看我?”
萧彻手里把玩着布满锈迹的箭头,淡声道:“当年,是你给他下了药?”
萧允心中一惊:“三哥在说什么?给谁下药?我听不懂。”
()萧彻撩起眼皮看他(),萧允咽了咽唾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竟控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
翌日,七皇子的尸首在护城河边被发现。
朝野震惊,众朝臣也开始慌乱,这些皇子们死的死伤的伤,再这么下去,天下就乱了。
此间事与萧彻无关,金吾卫开始满城搜寻淑妃同党,春山日日忙的脚不着地,因为只有他识得当年那个杀手。
崇明二十八年十月的一日晚间,广平侯府的老管家突然浑身是血的闯入了瑞王府,只来得及交代了沈千昱的身世后便没了气息。
原是广平侯查清楚了所有的一切,包括当年沈晏死的真相,却因为被沈千昱察觉突然暴毙而亡。
广平侯死了,又有了新的广平侯。
得知了当年真相的萧彻进了皇宫,将一切告知于崇明帝。
崇明帝囚禁淑妃这么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巫蛊之术。
父子俩联手,用了一年的时间设局将沈千昱引入宫中,最终将其擒获。
崇明帝终于松了口气,铊夷族之事到了沈千昱这里便算是彻底了了,再也无人能用此事来掣肘他。
崇明帝拍着萧彻的肩,叹息道:“当年父皇最看好你,若非……你现在已经是太子了。”
萧彻笑了笑,道:“父皇,你如此看好儿臣,可知有一日会死在儿臣手里?”
崇明帝惊恐地看着腹中那只有一截的箭矢,用力攥住了萧彻的手:“你,你,你……”
萧彻手下用力,嘴角绽开一抹嗜血的笑:“儿臣从三岁懂事时便想这么做了。”
……
民间传闻,小侯爷谋害皇帝,被皇帝抓获,皇帝也被小侯爷刺伤,不治身亡。
传闻传开时,瑞王府正燃着熊熊烈火,这火烧了整整三日三夜,将瑞王府烧了个干干净净,传言瑞王爷也在此大火中殒命,同时没了的还有那日去瑞王府做客的八皇子萧晟。
崇明三十年大年夜,庆王言说贤王谋反,于宫内斩杀贤王,后在翁太尉的扶持下登基称帝。
*
距京一千八百里外的一处小山头上,有一座墓,墓前盖了一座新宅,住了一个双腿不便的人。
墓前种了几颗桂花树,桂花开时,整座山头都是甜腻腻的香味。
宅子的主人不怎么说话,只时常坐在墓前发呆。
也有烦闷之时,便去与吊在树上的人说话。
“沈晏曾说人最大的折磨是活着。”萧彻看着那人,语气平静似乎还带着温和,“沈千昱,我会一直活着,也会让你一直活着的。”
那吊着的人抬眼瞧着他,眸子猩红,状若癫狂:“你为他这般,不过是对他有所觊觎,可他呢?你这样的心思让他知道了,他说不定会恶心死的,你也就只敢对着一个死人这般了。”
萧彻垂眼:“你倒是惯会戳我的心,你赢了,我现在很难受,那你也别舒坦。”
春山拿了鞭子一下一下抽下去,主子说
()了,不能轻不能重,沈千昱要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抽完了鞭子再给他上药,好吃好喝的供着,等伤好了再继续。
春山看着主子如木偶一般活着,难眠的夜里忍不住会想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主子是在惩罚自己。”木夏说。
“惩罚?”春山不解。
木夏苦涩的笑了笑。
那年,公子与主子一起看了一场戏,相爱的两人生死离别天人永隔,公子道这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残忍,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当时主子反驳:“你实在是太过于性情,女子死了,男子少则一月多则一年便会有新欢的,你犯不着为这种骗人的戏掉泪,待会儿眼睛疼了又该念叨了。”
公子恼了,与主子大吵一架然后三日未与主子说话。
春山依旧不解,他到此时都不知主子与公子到底是何感情,只是这一生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日子一日日过,换了皇帝,也换了年号。
召丰帝称帝三年间,以各种理由斩杀朝中以前支持贤王的大臣,连扶持他上位的翁太尉也没能逃脱。
百姓怨声载道,朝臣战战兢兢,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召丰五年,成淮宁突然来到了这座小山头,在那墓前静坐一夜后,带走了八皇子萧晟。
成淮宁带兵入京,拨乱反正,八皇子萧晟登基,年号永元。
永元十年,永元帝派人从京城千里迢迢送了一封信过来。
“广平侯府没了主人,一直空着,陛下没让人动,今年年初,有一处塌落,陛下便让人去修葺,顺便将侯府里里外外都整理一番,这是从侯府大少爷的书架上找到的。”
来人将泛黄的纸张奉上,萧彻抖着手打开,然后潸然泪下。
这是公子死后的第二十一年,春山第一次见主子哭。
永元十年惊蛰,春日的雨落下来时,萧彻安然长逝,死时手里紧紧握着那张纸。
那是一幅画,少年萧彻坐在永延殿内念书,有人在他身后偷偷画了他的背影。
还写了自己的烦恼:“我心悦殿下,殿下心悦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