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后的第六个月,已进深冬。
沈鸢衣裳渐渐臃肿起来。
大祁为防官员从中贪腐克扣,鲜少修葺衙署,兵部更是不知立了多久,外头瞧着还算整肃,真进了屋里头一股子潮气。沈鸢每每散朝后去署事,侯夫人都怕他着凉,便将人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额外做了好些绒里的披风大氅。
老远一看,那玉树临风的状元郎跟个绒球似的,几分臃肿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忙就是一个下午。
饶是如此,这样待过一个下午,手也凉了许多。
每每待放衙鸣鼓,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沈鸢会多待一阵子。
卫瓒放衙比他早一些,时间上又清闲,每每都绕路过来接他。
大踏步进来,见这屋里只剩下沈鸢一个人了。跟个绒球似的埋在一堆舆图书信里头,笨拙转身的动作都有几分憨态可掬,便禁不住翘起嘴角,笑问:“忙完了么?”
沈鸢一扭头见他,便说:“等一等,今日事有些多。”
卫瓒便笑了一声,坐在边儿上,说:“你快些,我带了糖水来,一会儿该凉了。”
也不过就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中途有同僚回来取文书,见了卫瓒,先是一怔,又在沈鸢身上瞧了瞧,却是不大自在地拱手道:“卫小侯爷,沈大人。”
沈鸢拱手还礼,温声笑道:“忘了东西了?”
同僚尴尬笑道:“惭愧、惭愧。”
说着偷偷瞧了卫瓒两眼,像是怕窥见什么奸情似的,仓皇卷了文书匆匆走了。
卫瓒瞧着那人背影看了半晌,轻哼说:“我是什么吃人的妖怪么?”
沈鸢手头的活儿已做得差不多了,抿唇笑说:“许是怕你色性大发,将他也抢了去了。”
卫瓒轻哼:“我难不成是个男人都抢的么?”
沈鸢笑说:“谁知道呢,反正兵部就是这样传的。”
这世道男子婚姻本就是罕见,平民百姓搭伴结伙的也就算了。
偏偏朝官贵族也总有离经叛道的,前朝一个费光尚且是贫寒时与男子成亲,通达时不忍舍弃。卫瓒倒好,光明正大抢了状元郎回去,难免教人形容得色中恶鬼一般。
卫瓒见他忙过了,便叫他坐下,将带来的糖水点心铺开来。
一罐子热着的糖水,一荷叶的蜜渍梅子。
也不知卫瓒是哪来的本事,总能从这京城的街头巷尾里寻着些小吃。
卫瓒先从罐子里倒出一碗糖水来,说:“亏得这糖水没凉,你先喝两口,暖一暖脾胃。”
沈鸢便捧着碗喝了一口。
微烫酸甜,原是乌梅汤,冰糖放得不多,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连微皱的眉心都熨开来。
卫瓒打窗口往外望:“背后可有人说过你没有?”
沈鸢捧着碗的手一顿:“怎的,你怕我受委屈?”
卫瓒没说话。
沈鸢说:“我何曾在意别人说我什么。”
卫瓒一想,竟是的确如此,昔年他与沈鸢势同水火,连带着昭明堂对沈鸢也有偏见,唐南星见了沈鸢便大皱眉头,却不见沈鸢有半分恼火记恨。
只偏偏在他身上,沈鸢什么都记着仇。
卫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乌梅汤。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窗外已落下雪来,纷纷扬扬的有些寒意。
沈鸢喝了半碗乌梅汤,手和胃都暖了一些,撑着下巴瞧窗外的鹅毛大雪片片飞下,跟卫瓒说:“一会儿早些走吧,再晚一些只怕马车雪天难行。”
卫瓒说:“你先找人传个信,叫知雪那小丫头今日早些回来,否则再过两个时辰,只怕要让雪封在医馆里头了。”
沈鸢便笑了一声,说,好。
他去门外嘱托了人,没一会儿便回来了,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说:“这两天都下了大雪,今儿这场尤其大,只怕明日河面便要上冻了,可惜照霜不在。”
卫瓒:“怎么?”
沈鸢:“从前每年河上结冰的时候,知雪都拉着照霜磨冰刀,去河面玩。”
卫瓒挑了挑眉:“照霜也玩冰刀?”
他以为那小姑娘只会练武习剑。
沈鸢笑说:“照霜不玩,但知雪怕冰面不结实,一不小心踩破了掉水里,便带着照霜去。”
“照霜会武功,能捞她出来。”
“只是今年不知道知雪要拉着谁去了。”
沈鸢说话的时候,盯着窗外,竟有几分寂寞。
卫瓒说:“你想她了?”
沈鸢点了点头。
这些年以来,他身侧只有这样两个小姑娘陪着。
这次康宁城回来,照霜留在那儿了,知雪也渐渐忙着医馆的事。
虽都是好事,沈鸢总觉着有些孤独怅然,这情绪本不激烈,只有在读书时喊一声“照霜”,才会恍恍惚惚想起,如今的照霜正如他父母一般,在守着康宁城呢。
卫瓒:“你若想了,就写几封信去。”
沈鸢:“早就写了好些了,顺道给白大哥他们报平安。”
却见卫瓒含着一粒蜜渍梅子,鼓着腮帮子故意哼:“真酸,真酸。”
沈鸢便扬起唇角,说:“什么酸。”
卫瓒:“这梅子酸。”
沈鸢:“是梅子酸,还是你酸?”
便忍不住笑着,伸出食指去戳卫瓒的腮帮子。
他戳左脸,右脸便鼓起来,戳右脸,左脸又鼓起来。
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是哪里有趣,竟顽童似的笑出声来,却是说:“快吃,一会儿真该回不去了。”
卫瓒塞了一颗梅子进他口中,说:“你也快吃。”
这梅子确实是酸的。
可卫瓒的手碰着他嘴唇的瞬间,他竟瞧着卫瓒眉眼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失神。
只有那一瞬间,他心慌意乱,目光闪了闪,说:“好。”
——这梅子是酸甜的。
卫
瓒问:“怎么了?”
沈鸢说:“有些冷了。”
卫瓒笑说:“你坐我边儿上来,这窗是纸糊的,不冷才怪呢。”
沈鸢他很难相信,自己竟然有跟卫瓒这样平淡讲话的一日,也很难说清,他如今对卫瓒如何。
与从前针锋相对时不同,与康宁城时心动也不同,沈鸢总觉着有什么渐渐变了,却又说不清楚。
待出门准备回去时,雪仍下得很大,卫瓒撑开那厚重油纸伞,冲他笑说:“走吧。”
沈鸢“嗯”了一声。
行至院时,依稀瞧见左右屋里还有尚未离去的兵部官吏,隔着纸窗望雪。
见了卫瓒,不自觉露出几分好奇揣测的神色来。
像是要见识见识这位强抢民男的恶霸,到底是如何欺男霸女的。
卫小侯爷跟没瞧见似的,只将那伞举在两人头顶,与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雪落在他深色锦绣的氅衣上。
沈鸢忽得想起,卫瓒每次来接他,似乎都穿得格外尊贵些,兴许是为他撑腰,或许是只想让他看看。
无论是哪个都好。
沈鸢替他掸了一掸,然后轻轻覆着了卫瓒握伞的手,像是他们同拿了一把伞似的。
他不说话,只垂眸说:“走吧。”
那些窗后的目光便有些复杂起来。
卫瓒:“你猜他们在想什么。”
沈鸢心有些乱:“兴许什么都没想,只看一看雪景。”
卫瓒:“你太小看人了,前儿还有人弹劾我罔顾礼义,轻辱你沈状元呢——就因为我过来摸了你脸一下。”
“这会儿,没准儿有人弹劾你我奸夫淫夫吧。”
沈鸢听得这话,便瞪他一眼,却对上了卫瓒的笑脸。
那傲气的眉眼甚至染了几分得意,定定地瞧着他,仿佛很是高兴。
沈鸢说:“那就弹劾罢。”
其实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自己一举一动的含义。
他依旧是那个固执的、执着于胜负高低的、自尊自厌的自己。
可他做的事,开始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