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兴趣」
从上午十一点开始,松本清张为「与犯人的会面事项」在休息室听了一个小时的叮嘱后,终于能转乘前往专门羁押犯人的刑事留置场。
出发前,检事总长诚恳感谢了清张。
“有至少两千人排队等候10个法庭席位,整个日本都在等着正义审判。松本老师您的作品总是关切着日本社会,也很清楚这件事可能引发的糟糕影响……您能来一趟实在是太好了。”
说完,他又对江户川乱步颔首。
“江户川先生也是,如果没有您,恐怕还会有更多受害者。”
江户川乱步对「顺带的感激」兴致缺缺。
一个小时的啰里八嗦纯属浪费时间,他咬着纸杯边慢吞吞喝着温水,一杯又一杯。
虽然看着像是和好友处于微妙僵持阶段,事实上,从见面开始,乱步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清张身上。
推理案件还需要整合线索,「看懂松本清张的想法」在乱步这里完全不用过脑子。
几年前,处于某个缘由,江户川乱步非常严肃地思考过要不要和松本清张断交。
「他的常识遇上极端事情,会演化为我无法接受的性格。」
乱步很清楚松本清张的为人。
正如检事总长所说,松本清张的作品在现实层面垒出黑铁般冷硬悚然的高塔,并不需要实际作用,只需让人看见,它的存在本身就具备了意义。
——这是非常正面的说法。
将所见所闻肢解,他像是乌鸦、或是老鼠,肉块成为他的腹中之物,骨头则碾为灰烬,混着血调和成暗沉墨汁。
——这是不那么好听的陈述。
两种描述的区别,或许只在于松本清张写下故事的初心。
要命的是,乱步知道,他的初心非常单纯:我想了解。
所有社会责任感一类的「功利性」目的都只是「兴趣」的衍生品,松本清张本质上就是为兴趣而活的人类。
是否要在小伙伴即将走错路的时候纠正一二,江户川乱步也为此产生了相应的苦恼。
——要他别这样做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这家伙看着挺聪明的,怎么是个需要不断创造才能延续兴趣的麻烦性格啊。
——干脆别搭理他算了。
大概是松本清张完全没自觉的倾诉让乱步心软了吧。他还是放弃了「放弃友人」这一粗暴的选择。
接下来的事都是转瞬间发生的,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过程可言。
松本清张开始频繁「取材」,一消失就是好久。
不仅谁也联系不上,等他再度出现,浑身都散发着令乱步皱眉的混乱「满足」。
是的,不管他在回来之后是高兴、是沮丧、会告诉乱步什么又隐瞒了什么……那些反而不是乱步关注的重点。
重点在于,这家伙彻底放开手脚来满足自我「兴趣」了。
松本清张写的故事完全能印证这一点。
乱步记得清张曾经说过:故事是不可靠的记忆和不充分的材料相遇所诞下的确定可能,在我写下之后被破沦为「真实」。
说这话的时候他反而不甚满意,好像世界上不该有被固定的事实,他渴望一个不定而充斥着意外的未来。
从某种角度来讲,清张对外形象的策划手段相当高明。
他从不回头去看自己写过的东西,世俗的成功早就不是他用来衡量自己作品的标准,他甚至不会给任何评价,好像那些令他振奋的文字在出现在世界的刹那,就彻底与他诀别。
禅院研一将之归类为作者不满足于过去成功的谦虚……编辑这类婴儿般天真的认知简直可以算是世人对松本清张的「看法」集合。
江户川乱步偶尔也会诧异——就是这种家伙居然能和自己维持这么久的友谊,为什么?
这个问题无法以逻辑解释,超推理也给不出答案。
可以确定的是……松本清张现在变得更「麻烦」了。
《百鬼词》中丝毫看不出他投注的感情,他没有想要讲什么,只是单纯的记述「不可靠的记忆」和「不充分的材料」。
这意味着,松本清张感兴趣的并不是遇上的「异常」本身。
他在等一个不能直接对他人袒露的场景。
糟糕的是,除了乱步,甚至没人意识到这有多危险。
更糟糕的是,江户川乱步并没有阻拦他的打算。
乱步需要考虑的只有「要不要配合这家伙胡来」,如果他胡来,要怎么收场比较合适。
以及,事情结束之后要怎么找他讨要「报酬」。
脑海中罗列了无数为非作歹的要求,乱步将温水一饮而尽,抿抿唇边。
检事总长的长篇大论没人应声,房间中足足安静了三分钟。
最后,松本清张在略显尴尬的气氛里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可以出发了吗?”
检事总长松了口气,立刻安排派车,由地方检事负责领路。
一行人上了车,地方检事充当临时司机,车还没停稳,乱步直接拉开副驾的门,坐上了前座。
车辆启动快十分钟后,江户川乱步突然开口。
“快三十岁才开始变身人渣,清张你的青春期来得还真够晚的。”
放在以前,松本清张肯定想尽各种办法给予回击,说些「你也知道我都快三十岁了,哪来的青春期」、「怎么就人渣了呢,检事就在你旁边,你是怎么敢造谣的啊」之类辩诉的话。
而现在,清张只是盯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又看了眼还在认真辨别魔力流动的藤丸立香,什么话也没说。
乱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又说:“别做太过火了,你听到没有。”
松本清张这才回答:“我不会弄出人命的……应该。”
江户川乱步不置可否,轻哼声让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司机」后背冒出冷汗
。
快到留置场,藤丸立香表情一凝,附在清张耳边低声说:“没错,这里有很明显的「痕迹」。凶手夺走的生命全部化为了魔力,他身上也因此附着上了不少。”
清张嘴角微微扬起,明显温和了很多:“哎,就算你给我解释这些我也听不明白。总之,藤丸可以确定犯人和「我们的异常」有牵连,对吧?”
“应该没错。”
“我会问清楚的。”清张说,“在我和他交流的时候,你能将已知情报告诉乱步吗?他一直在帮忙调查,恐怕只缺乏「魔术师」的信息了。”
“没问题。”
“藤丸情绪很稳定呢。”
“诶,有吗?”
“有哦。”松本清张侧头看向窗外,“你看到的世界和犯人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幕后凶手选择让犯人「夺走大量生命」,证明对方笃信没人能扛得住这样的折磨。即使是只看到一半怪异的我也产生了很不好的想法——可你什么事也没有。”
藤丸立香心里觉得奇怪,他解释过这件事,他收到的精神污染似乎只是增加压力,因为身边还有松本清张这一「正常人类」的缘故,没有产生杀意诱导。
真正古怪的其实是「没有收到精神污染的松本清张」才对吧。
在刹那间,藤丸立香其实已经触及到了缺乏情报而无法推测全貌的乱步想要查清的真相。
精神污染会让人感到压力,会让人承受不住压力而犯下恶行。
没有受到污染的松本清张为什么说他「在想很不好的事情」?
而这个乱糟糟的灵感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就被松本清张的一句「我也帮不上太多忙,说不定还会『捣乱』,后面就只能交给你和乱步了」给挤到脑海深处了。
***
和犯人的会面安排在预先准备的房间,房间被一面玻璃切割为两个空间,分别各设有5个摄像头,无死角进行监听。
隔壁的监控室站满了人,检事、负责此次案件的警察,江户川乱步、藤丸立香等人都围在屏幕前。
画面中的两人被一面玻璃隔开,隔着玻璃,松本清张坐上了准备好的椅子。
几乎是在他落座的瞬间,对面的犯人立刻抬起了头。
“松本……老师……”他倏地扑了过来,贴在玻璃上的脸无比狰狞,眼珠子快要崩出眼眶,嗓子像是塞了刀片,声音嘶哑异常。
“松本老师!!!”
松本清张原先虚视半空的视线也短暂停在了犯人脸上。
然后他默默地看向监控摄像头,和他虚空对视的乱步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犯人一眼认出了我。」
「所有认知异常的人,对彼此的认知反而是正常的。」
藤丸立香的表情也能印证这一点。
“是松本老师没错吧!绝对是松本老师!果然啊,只有您……只有我们还是人类!”
犯人的情绪非常激动,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要不是双脚被
固定在椅子上,现在恐怕已经跳上了桌。
检事总长在此前再三叮嘱,请务必不要刺激到他,这对官方精神评估会产生很大影响。
他越疯,就越容易逃脱法律的制裁。
松本清张显然没听,或许是没打算听。
“为什么要杀人?”
“我也不想,可没办法。好恐怖……您能理解的吧,我没办法……”
“我无法理解。”他缓缓说,“我没你那么倒霉。天降灾祸之后无能为力,你没有能完全接受你异常而提供帮助的朋友,也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同类」,所以我无法理解。”
犯人双眼变得血红,后牙槽被咬得嘎吱作响,指甲扣在桌上直接开裂,他却没察觉到疼痛,一下又一下划着桌面来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
“你找我来,没有其他想问的事吗?”
“……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不由己?”
“对、对对对……对!”
“抱歉,没有要扫兴的意思,但容我解释一下。我说的「不由己」和你说的「没办法」恐怕不是一个意思。”
“……”
“因为极度恐惧,无法辨认自己的选择是否由他人主导,但回过神来已经没有后路了,只能用更加疯狂,更加偏离社会准则的行为来试图寻找生机。”
松本清张叹了口气。
“诚实一点,先生,如今你所恐惧的已经不是「这个错乱的世界」了,是意识到问题出在自身之后,身为异类的自己找不到能生存的容身之处。”
听完松本清张的结论后,犯人像是彻底沦为野兽般血气旺盛,扑向玻璃,毫无意义大吼大叫。
在监控室各人都为此感到胆战心惊时,他又一下子瘫痪在椅子上,一边呕吐一边哀嚎。
松本清张不为所动,甚至连舒展开的眉眼都没半分变化,依旧带着平和与冷淡。
“不过我似乎说错了一点,我得道歉。”他诚恳说,“我意识到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不由已」。”
“我恐惧非人的生物,所以不得不痛下杀手。”
“我恐惧世界对我毫无怜悯,所以不得不沦为野兽。”
“我恐惧被法律制裁的未来,所以不得不找来松本清张,他的作品中常见恶人主角,而他很擅长陈情恶人的苦衷。”
“你知道我是文字工作者,不如换个说法吧。”
监控室内,江户川乱步迅速开口:“去拦住清张,立刻!”
可已经晚了。
“你恐惧非人的生物,所以想要他们死。”
“你恐惧世界对你毫无怜悯,所以想要变成更强势的东西。”
“你恐惧被法律制裁的未来,所以想要找到情况与你相似的我,你想要我的帮助。”
“没有不得已,只有你想要——只有被牵连的时候你是受害者,除此之外,你一直在权衡下选择对自己最好的现今,无论这种「最好」是否是客观事实。”
当检事和警察赶到房间,犯人已经快奄奄一息了。
他失去了攻击性,长达半个月的审讯攻势对他不痛不痒,可来自「人类」的诘问让他溃不成军。
“其实我甚至不想将「被牵连」算成你能拿来的逃避的理由。”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那句话,带着前所未有的嘲讽。
“不想对自己负责的人,永远会对别人失望——所以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同类?”
“我让你别做太过火了,你是完全没听吗——!”
哐当,哐当。
状态差劲的小说家被推搡摔倒在地,椅子被推开,带着怒气的侦探揪着他的衣领,胸膛上下起伏。
“问话的方式有很多种,击溃人的意识是最差劲的一种,松本清张。”
松本清张阻止了藤丸立香试图来拉架的举措,看着近在咫尺的愠怒绿瞳。
“我想要这么做。”清张用单纯到诡异的诚恳口吻说,“我有想继续观察的事,但不想伤害你,所以选择伤害别人,这样不行吗?”
此刻,乱步想起了自己对他的评价。
——松本清张本质上就是为兴趣而活的人类。
——这种家伙居然能和自己维持这么久的友谊。
以及,在这类极端情况下……
「我是要放弃,还是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