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虽已蒙蒙灰暗,岚都却是一派热闹,遍处光辉,街上笙鼓暄空,花光满路。叫人已分不清白天黑夜。
陆以朝牵着单奚泽,步于岚都东街。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这里是市集,比起别处更显出几l分市井气息,嘈杂喧闹,街边摆着各式样品的小贩们吆喝叫卖,偶有路人停下问价,双方讨价还价。
对于常年身处皇宫之中的陆以朝而言,这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尽管她之前也曾微服出宫,但去的大抵还是些达官富宦人家才去得起的地方,像这样近距离感受寻常百姓的生活,还是头一遭。
有热情的小贩见陆以朝望这边多瞧了几l眼,便忙开始殷勤唤客。
“姑娘,可要买一个送给心仪的小郎君?”
意识到她喊的是自己,陆以朝微微一怔,倒也没有拒绝,而是走上前去。这小贩卖的是些自制的首饰簪子,虽不昂贵但胜在做工精巧。陆以朝瞧了瞧,虽觉得不错,但似乎也没有能送的人。尽管单奚泽就在身边,但对方毕竟是女子,即便要送东西给她,也不能送这些小郎儿家的玩意。又或者顺手买一个送给雪暮?可雪暮未必见得会喜欢这种便宜玩意。
“怎么样,有没有看中的?”小贩乐呵呵问道。
陆以朝思忖片刻,正在犹豫要不要买的时候,旁边传来清脆的声音:“老板,那个簪子拿给我看看。”
陆以朝闻声转过头去,望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先前在安宣河边见过一回的男郎,陆以朝还记得此人。毕竟只不过扶了对方一把便被询问可曾婚娶,这样大胆的郎儿她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在看清她的脸之后,少郎睁圆了一双杏眼:“陛……”
陆以朝对他微微一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忙改口道:“……毕姑娘,你怎会在这儿?”
他反应还算机警,明白过来陆以朝是在微服出游,自己不该在这里说穿对方身份。
那日过后他才得知,在安宣河遇见的女子正是当今圣上,原本还在遗憾对方已经婚娶,而这个消息反倒让他高兴起来,他反复央求母亲让他参加选秀,可母亲却无奈告诉他,圣上暂时并没有选秀纳侍的打算。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再度破灭,让他郁郁不乐了许久。
今日又在这里得见,他心中怦怦不停,只觉得这是老天赐予的缘分。
“不过出来走走。”
陆以朝道。
“真是太巧了,能在这里遇见您。”少郎急急地说,“上次忘了告诉您,我叫作林玟……”
他迫切地想让陆以朝记住自己的名字,只可惜陆以朝完全辜负了他的少男心事,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听他的话。
因为身侧某人微凉的指尖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背。
陆以朝略微一顿,侧眸望了单奚泽一眼。
女子不做声响,只安静地站在她一侧。若不是手背上传来的触感,陆以朝从表面上几l乎看不出来对方的情绪
。
陆以朝于是低声笑笑,回头对还在说着什么的林玟道:“抱歉,我们还有点事。”
“啊……”林玟讶然。听到陆以朝口中的“我们”,这才看向她身侧的单奚泽。
单奚泽本不是能随意能被人忽视的存在,只是她脸上蒙着面纱,而林玟注意力又全在陆以朝一个人身上,所以直至现在才注意到单奚泽。
林玟犹疑须臾,原本看到对方蒙着面纱还疑心会不会是陆以朝的郎侍,但见单奚泽身作女子装束,便又安心下来。
“您这么快就要回……家么?”林玟失落问道,脸上有明显的不舍之意。
“不是。”陆以朝笑看了一眼旁边的单奚泽,“我是想陪她逛一逛。”
林玟原本还想表示自己对岚都熟悉,可以同她们一起,可他刚想开口,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陆以朝身旁的女子淡淡看了他一眼,明明不带任何情感,却令人遍体生寒。
林玟目光瑟缩了一下。如同被当头浇了冷水,原本雀跃的心凉了下来,他悻悻然住了口。
陆以朝见状也有些无奈,只能拉着单奚泽离开,临走之前替林玟付了簪子钱,也算是补偿一下这位被单奚泽吓到的小郎。
从东街市集出来,又走了一会儿,陆以朝突然问道。
“奚泽可是吃醋了?”
“……”单奚泽沉默半晌,只是说道,“陛下很受欢迎。”
其实单奚泽一直很清楚,陆以朝本就是这样的人,她不需要多做些什么,便会有人愿意为她付诸一切,义无反顾。
哪怕明知危险,也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纵使她没有君王的身份,也依然会有许多人喜欢她。
陆以朝却不甚在意:“受那些人欢迎又如何?他们对我又不重要。”
她蓦然站定,认真看着单奚泽的双眸。
“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
这不是陆以朝第一次说这种话,可却依旧叫人动容。少年人坦诚而热烈的情感最是动人,陆以朝声音笃定,仿佛说的不是哄人开心的情话,而是既定的事实。
单奚泽久久凝望着陆以朝。
身边行人往来,人群喧嚣。然而此时此刻,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变得微不足道。
单奚泽轻轻笑了。
“我明白。”
她主动伸出手去,与陆以朝十指相扣。
这可是陛下说的。
她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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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二人又去了其它地方,夜会的活动不少,陆以朝带着单奚泽东走西逛,又在御街那边观赏了几l场表演,这边的人远远多于市集那边,整条街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多是些带着家人过来观看表演的百姓。他们聚精会神地看着廊下的歌舞和杂耍艺人表演各自绝技,看到精彩处时便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鼓掌声。
陆以朝知道单奚泽并不喜闹,因而只是远远看着。单奚泽自然明白陆以朝是考虑自己的
感受,她见对方如此兴致盎然,便轻声说道:“陛下可要再走近一些瞧瞧?”
陆以朝摇了摇头:“不必。”
她又望了一眼街上其乐融融的景象,然后转过身:“我们走吧,去别处看看。”
此时已临近亥时,路上行人比起先前少了许多,且都是急着赶回家安歇就寝的人。到了这个点已没有什么可看的,比起逛夜会,两人此刻更像是在散步。
一直远远跟着陆以朝、在暗处警戒对方安全的沁河也放慢了脚步,开始嘱咐身旁的其她侍从,令她们备好马车接圣上回宫。吩咐完其她人之后,沁河重又将视线转回到陆以朝二人身上,
她望着那两个人的身影,双方似乎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步于月下。给人以极为安宁祥静的感觉。
仿佛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仅仅是这样并肩而行,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远处倏然传来几l声异响,隐隐伴随着人群欢跃的声音。陆以朝驻足望去,绚丽的烟火在半空中绽开,把整个天空照得通亮,如同白昼。
“奚泽,我时常会想,我是否能像母皇一样,做一个好君主?”
陆以朝突然开口,焰火的明光映亮她的眼眸。
今夜她们走了许多地方,也见得岚都如今的繁华富盛。其实陆以朝不是多对那些热闹景象感兴趣,只不过是感慰于此。
陆以朝看向单奚泽,说道:“大昭繁盛,百姓安乐……朕能将这一切维系下去,对不对?”
单奚泽心念微动。
陆以朝的话再度让她想起梦中的情景。江山破碎,家国湮灭。那是与陆以朝的期望截然相反的画面。
此刻少女立于她面前,身后是漫天烟火。
与梦境中那个被火光吞噬的身影似乎重叠,却又完全不同。
这一次她不再有顾虑,而是对上陆以朝的双眸。
“是。”
她永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即使是要违逆天命,哪怕与天意为敌,她也定会护陆以朝周全。
陆以朝见单奚泽神情如此郑重,不由一笑:“怎么忽然这般严肃?”
接着她又摇摇头,“我不该说这些的,原是要带你来放松游玩,现在反而让你放松不下来了。”
“对啦。”陆以朝想起什么,拉起单奚泽的手腕,朝某个方向走,“我们去许愿吧。”
因着从不受四季影响的缘故,安宣河被岚都百姓视作仙河,也正因如此,每年的辞岁夜会的最后,许多人都会来到安宣河许愿,渐渐已经成了一种习俗。
正好趁着现在多数人都还在御街观看表演,她们可以提前去安宣河许愿。
其实她们两人都不是会信奉这套的人,毕竟一个身为帝王,另一个身为国师,若是相信向一条河许愿就能心想事成,也太过不成体统了。陆以朝显然不过是想借这个由头让单奚泽转移注意,放轻松些。
两人一同来到河岸边,如预想的一般,人们大部分还在御街看
表演,另一部分则已回家歇息,岸边只有零星几l人。
陆以朝也不太了解人们往常如何许愿,便随意按着自己的方式来。她双手合十,阖眼低首,竟也有几l分虔诚的模样。
单奚泽静静看了陆以朝一会儿,似乎无论多久都看不够一般。半晌,她才回过头来,也学着陆以朝的模样,闭上双眼,在心底默念起自己的愿望。
一愿海晏河清,江山太平。二愿……
与以朝相守偕老,永不相离。
她不是在向上天祈愿。
倘若她曾梦见的情景代表天意,那么她不再信天。
她是在向陆以朝、向自己承诺。
她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实现这两个愿望。
声音逐渐嘈杂起来,由远及近。许是因为夜会散场,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单奚泽睁开眼,身前已没有了陆以朝的身影。
单奚泽心下茫然了一瞬,四下张望。灯火光辉,人潮涌动,尽是陌生的面孔与背影,却唯独不见她想见到的那个人。
“奚泽!”
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而后那人穿过人潮,来到她面前。
“现在人多起来了,一不留神便会走散。”陆以朝说道,“我们回去吧,沁河已让人备好了马车。”
陆以朝把手递过来。单奚泽握住她的手,直到触及对方温度,原本不宁的心神才终于安宁下来。
“你可要抓紧我。”
穿行于人群之中,单奚泽忽然听见陆以朝轻声说。
少女回过头来,对她一笑。
“……不要把我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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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至。
近日又有一事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因着陆以朝业已成年,所以不少大臣都认为停办多年的赏花宴可以重新开办。陆以朝也采纳了大臣们的建议,可她最后却选择了让雪暮来举办赏花宴,令众人震惊不解。
因为雪暮毕竟是异国郎侍,以往的赏花宴从来都是由后宫中出身大家的高位郎侍举办,若是后宫无人,便交由宗室里德高望重的年长男子操办。而陆以朝的这个决定显然坏了规矩。但是陆以朝却并未在意众人异议,依旧执意要雪暮来办。
大臣们纷纷感到不满,但也没什么办法,一则雪暮身份到底不如东方令珏那般敏感,二则陆以朝虽然宠爱雪暮,但也未到为其误了国事的地步,除了赏花宴一事做得不妥之外,叫人挑不出太大的毛病。赏花宴的事情说大也不算大,还不至于让她们为此进谏。
“托陛下的福,我这下成了祸国殃民、蛊惑君心的人了。”
雪暮坐于榻边,笑着朝对面的陆以朝道。
陆以朝抿了一口茶,面不改色:“你既想坐这个位置,这种事是迟早要习惯的。”
“这一点臣侍当然知道。”雪暮道,“只是她们却不知道,我这惑乱君心的宠侍,却连陛下的身都未曾近过呢。”
说着,她歪头盯着陆以朝,眼波
流转,有几l分勾人的意味。
不知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陆以朝瞥了她一眼。
“陛下是否也该给臣侍一个机会,让我服侍陛下一回?”
雪暮略微凑近了些,她神情柔顺,目光如水,轻柔地抬手,意欲放在陆以朝的膝上。
陆以朝侧身一躲,避开了她。
雪暮手僵在半空中,满脸委屈地收了回去。
虽然本也不是真打算同对方做些什么,但见陆以朝如此果断地躲开,她多少还是有些挫败感。
“臣侍就这般没有魅力么?”雪暮幽幽道。
她自然不信是自己魅力不够。但若说陆以朝是对女人不感兴趣,那对方与国师之间又算怎么回事,至少她瞧着陆以朝不像是有多厌恶同单奚泽接触。
“陛下莫不是真对国师动了感情,要为她守身如玉吧?”
话音未落,她看到陆以朝神色微沉,便适时住了口。
陆以朝冷道:“朕说过,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再问。”
“我明白。”见陆以朝不高兴了,雪暮也不再与其开玩笑,只得点头应道。
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本该变得有些尴尬,但雪暮向来没脸没皮,即便上一秒受了陆以朝的呵斥警告,下一秒便又能笑嘻嘻地凑上前来。
“办赏花宴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陛下这次打算给我什么犒赏?”
陆以朝忽然随手朝她丢来个什么东西,而她也顺势接住,笑盈盈道:“这是什么?”
“一个簪子而已,送你的。”
陆以朝轻描淡写。在夜会市集的时候,她觉得这个簪子样式还不错,便在替林玟付钱的同时把这个顺手买了下来。
倒不是打算把这簪子当作给雪暮的所谓犒赏,只是雪暮的话让她想起此物,便正好拿给对方。
但正如她之前所考虑过的,她不认为雪暮这样的人会喜欢这般简朴的玩意。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之前在市集摊子上买的,不值几l个钱。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听了陆以朝的话之后,雪暮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住,她怔怔地望了望陆以朝,然后又看向手上捧着的簪子,半晌无言,看起来有几l分失神。
陆以朝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感到有些怪异:“怎么了?”
听到她的话之后,雪暮才重又恢复原本的样子,嬉皮笑脸看向她:“多谢陛下,您还是第一个送礼物给我的人。”
“第一个?”陆以朝颇感意外。以雪暮的姿容,陆以朝以为她在苍国的舞坊里收到的礼物会多得叫人挑花眼才对。
不过这种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因而陆以朝只是说:“你喜欢就行。”
“臣侍很喜欢。”
雪暮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坐到妆镜台前,对着台上的镜子试起簪子来。
她动作轻慢小心,仿佛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簪子,而是什么绝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