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之后,高祎就住进了麦家扬买单的单人vip病房。
人毕竟是在自己的农庄出的事,下狠手的还是自己好哥们,怎么也得有点表示。麦老板脑筋还是很灵活的。
杨曦同坐着轮椅,由江俨然推着去探望。
她本意是想跟李小佳一起去的,但江俨然从手术室出来后就寸步不离地跟她后面,一副时刻准备着捉奸的样子。
杨曦同真觉得心累,到了门口,再一次向江俨然道:“你要是不想道歉,就在外面等吧——别又吵起来。”
江俨然权衡利弊,确确实实不愿意在杨曦同面前跟他低头。
到底,还是止步于病房门前。
杨曦同推门进去,高祎正独自靠床上看电视——他父母都出差在外,他一个人独立惯了,压根就没通知他们。
多年不见,重逢后没说两句话就动了手,还闹到上手术台,两人都有些尴尬。
还是杨曦同先开的口:“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费用我们会……”
“不是费用的问题,”高祎打断她,“我就想问问你……你跟他……真的幼儿班就谈恋爱了?”
杨曦同干笑:“幼儿园懂什么——”
高祎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微微偏了下头,“那么,我还是你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喜欢过的人?”
杨曦同愣住,用余光扫了眼病房门后,才慢慢点头:“当然是。”
高祎闻言,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你可不能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不然,我就显得太可笑了。”
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第一次恋爱意义上亲吻过的嘴唇,对谁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回忆。
这种被称之为初恋的感情,像是搁在书架最高层的老字典。虽然泛黄陈旧,错误一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翻开了。
但是,仍旧是不可或缺的回忆,少了它,书架也不完整了。
感情终会褪色,字典总要勘错重印。
在最初的时候,却也是满腔希冀,期许满满的。
黄昏的校园操场上,清晨的教室讲台旁……那一瞬间,真以为只要被那样凝视着,就能永远幸福;只要手和手交握住,便一辈子也不会分开。
只可惜时光太长,而承诺,又太过短暂。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分手却挺平和的。
高中毕业后,各奔东西。距离产生美,也产生嫌隙,自然而然感情就淡漠了。
也兴许是因为这样,回忆起来,就都是这段感情最美好的地方。
高祎解决了心中疑问,好像真的放下一切了,“你们认识那么早,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幼儿园不能恋爱,小学呢?初中呢?
这么多年都不开窍?
杨曦同哪儿好意思说自己把人忘了,含含糊糊地表示:“我们就做了半年邻居,很快分开了,今年才重新遇到的。”
这一下,高祎终于平衡了。
原来,那小子是失而复得——怪不得一副守着肉包怕狗惦记的患得患失模样。
青梅竹马天各一方,多年以后空降回自己身边。典型的上帝给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失去后再回归嘛。
他忍不住感慨:“人呐,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他这一脸我懂了你们之间的纠葛的表情,看得杨曦同十分的无奈,转移话题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年同学会都没见着你。”
“就上个月,”高祎掏了手机出来,“你手机号多少?”
杨曦同报了号码,高祎飞快地拨出,听到杨曦同兜里铃响了,才挂断。
杨曦同掏了手机出来,刚想把号码存上,微信又响了。
高祎晃了晃手机:“还是我,联系方便。老同学,又一个城市了,以后有活动得带着我。”
杨曦同抬眼看他,他也坦然微笑。
黝黑的皮肤,短短的板寸,眼神也变得更加坚毅成熟了,只眉眼间还残留着的少年时的温柔轮廓。
她的手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摁下了通过。
***
江俨然见杨曦同出来,二话不说就迎了上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抢她手机。
杨曦同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已经手快地翻出微信,将刚刚加进来的某人拉黑,再切到通讯录、通话记录。
手指轻点,某人就彻彻底底从她的手机里消失了。
杨曦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疯了?”
江俨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怎么知道你们分离又重逢,算不算失去后再得到,是不是会更珍惜对方?”
“你偷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别这么理所当然?”杨曦同伸手要来够手机。
江俨然已经把联系方式全删了,顺势就把手机还给了她,然后扶住轮椅扶手,推着她往电梯间走。
白天的住院部电梯啊,哪怕利用单双号分流,也仍旧拥挤不堪。
走廊里,不时有恢复期的病人自己拎着尿袋或者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过来,又走过去。
江俨然不耐烦地抬腕看了眼时间,杨曦同也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忽然,银白地电梯门上,倒映出一个匆匆而过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俨然扭头盯了一会儿,迈步想要跟过去看一下。杨曦同一把抓住他胳膊:“等等,你又想去哪儿?”
“我……”
“哪儿都不许我去,一边删我老同学的号码,一边自己当州官放火……”杨曦同声音又响亮又清脆,才抱怨到一半,就被江俨然捂住了。
“刚那个,好像是我出院前带回来的尿毒症小孩。”
“尿毒症……就是……自杀那个?”
江俨然点了点头,轻轻地推着轮椅,拐过医生站,又拐进走廊。
刚才那孩子却一闪即逝的,连影子也不见了。
杨曦同瞅了瞅他凝重的脸,犹豫着提议:“不然……咱们分别去窗户边看看?”
江俨然“嗯”了一声,大步抬脚往前走去。
脚步迈出的瞬间,手搭在她头顶,十分自然地揉了两下。
小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江贝贝高一些。
但是,那个时候,他敢这样随便摸她小霸王的头没?
杨曦同恍惚了下,跟在他后面推着轮椅往他的反方向行去。
因为床位不够,走廊上还放着好几个加床。
杨曦同一个通道、一个通道地找回去,一直到再一次经过高祎的病房门口,才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
她手腕上还绑着纱布,慢腾腾地扶着墙走着。
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背影却仿佛比同龄人整整苍老了一个世纪。
杨曦同一向对这种弱小最没有抵抗力,要不然也不会见了江贝贝就说要保护他一辈子。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还是非常具有实战价值的。
杨曦同悄悄给江俨然发了消息,自己则推着轮椅慢慢跟上。
女孩越走越慢,经过好几个办公室都没看到人,看到通道尽头的窗户后,脚步虚浮到快要飘起来来。
杨曦同有点慌了,轮椅的速度也远赶不上她走的速度。
“小妹妹,”她惶急地开口,“你、你要去哪儿?”
小女孩茫然地转过头,看清是陌生人,礼貌地摇了摇头,一副打算放弃选好的地点的模样。
“等、等一等!”
她一边拼命地推轮椅,一边眼珠子乱转,“那、那个,跟你打听个事儿!”
女孩置若罔闻,转身迈开脚步。杨曦同急得就差捶墙了,偏偏唯一灵活的手还要忙着推轮椅,“我男朋友就是送你来医院的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现在一个人落单,你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女友啊?!你……”
“你说什么?”女孩总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你说谁救了我?”
“我……我男友啊……”
女孩深深地凝视着她。
杨曦同被小孩这样的眼神看得口干舌燥,心火全熄,嘴唇颤了好几下,才把谎话编利索:“我跟他走散了,他还不接我手机,我又……挺行动不便的,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女孩垂下眼睛,半晌,才用乌黑的眼睛再次看向她,“那你就去你们失散的地方等一等,他一会儿就找回来了。”
“那你呢?”杨曦同趁机道,“你一个人瞎转悠什么,回去病房躺着呀。”
女孩又一次闭紧了嘴巴,连视线都重新垂落下去。
那倔强的模样,真有点像盯着黑猫发呆的江贝贝。
恐惧死亡,恐惧被抛弃,却又无力去改变这种现状,只好眼睁睁看着。
杨曦同隐约听江俨然提到过这个孩子:她因为生病而特别早熟,会察言观色,上次自杀,就是源自于父母关于金钱的争吵
面对这种小孩,杨曦同是真没什么经验。
霍琦的父母再不靠谱,也只是不着调,并未涉及生死。
霍琦那个年纪的孩子,思想也远没有眼前的小女孩想得复杂。
——她接触的人里,唯一有点相像的,恐怕就只有儿时的江贝贝了。
以前和江贝贝一起玩的时候……
杨曦同脑子里混沌一片,那些破碎的片段里,自己或是高谈阔论,或是沉默哭泣,或是肆意欢笑……唯一能打动他惦记那么多年的共同点,恐怕,就只剩下陪伴了吧。
听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她将轮椅在往前推了推,堵住离开的去路,木头似的杵在了通道中央。
尽管,这块不大结实的木头轻轻一推就要被踢开。
但是,她总不是恶意的,不过是想拖延到江俨然赶过来而已。
既然同病相怜,没准,就有解开心中魔铃的办法。
江俨然从转角小跑出来,先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站一坐的诡异对峙。
女孩留意到他,笑了下,“医生大哥哥,你女朋友在这里,堵着我不让我走。”
这语气,仿佛自己是那个被江俨然拜托来照顾女友的人。
江俨然“嗯”了一声,用余光瞥了眼杨曦同,不错眼睛地看着小女孩:“你怎么在这儿?爸爸妈妈呢?”
“筹钱去了。”女孩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堪比成年人的嘲讽笑容,“肯定又要吵架了。”
江俨然的脚步顿了下,继续往前道:“吵架怎么了,谁也管不了别人吵架啊。”
女孩不语,江俨然接着道:“至少,明知道你生下来是这个病,他们还把你养这么大,没把你一个人留在医院不管,他们已经做的很好了。”
女孩轻轻嗤笑出声,“大哥哥你真会开玩笑,谁会要我这样的小孩。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生下来——我听我妈妈亲口说的,怀孕的时候要是能提前检查出来,就直接把我打掉了。”
江俨然回头看了眼不远处有人探头的护士站,解了两颗白大褂的扣子,扯开t恤领口。
那条巨大的蜈蚣一般的疤痕就露了出来,“我这样,都还努力活下来了呢,你这样算什么?”
女孩怔忪半晌,轻声道:“可你做了手术了吧?做了手术就好了,还能当医生,真厉害。我又没有肾脏可以换,排到队,匹配到了,爸爸妈妈也没有钱……我就是累赘,你们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呢,”江俨然打断她的话,“我的那个所谓的‘爸妈’,可和你的不一样。他们知道我是累赘,直接就把我给抛弃在医院了——对,就是这个医院。”
他不远不近地站定,抬手指了指窗外,“看到前面那栋楼了吗?那时候还没这么多楼呢,一个大厅,后面就是各种门诊和住院部,我就被扔在那。那个时候,我才五六岁,连你一半的年纪都没活。”
他说完,很快将手放了下来。
女孩毕竟还小,表情震惊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探头看向窗外,手指虚虚地握了下拳。
“那你,后来……”
“后来就有好心人收养我了,我的病也慢慢治好了。”江俨然坦然道,“不然,我为什么要学医。因为我在这样绝望的时候,遇到了这些好人,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帮助那些帮过我的人,和类似……需要帮助的人。”
女孩有些干裂的嘴唇哆了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你、你在骗我。”
江俨然的声音不由自主就讥讽起来:“骗你有什么好处?我难道还专门去伪造一道疤?不信你来摸摸,看能不能抠出来。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父母吵架是你引起的,我生个病留条疤,还是为了你编的。”
“咳咳!”眼看他越说越刻薄,杨曦同赶紧咳嗦示警。
别跑题啊,万一把人小姑娘刺激得直接跳楼,那就后悔不及了!
江俨然也蓦然惊醒,咽下满口的刻薄言语,“医院里已经给你减免不少费用了。”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她手腕上蒙着纱布的地方,学着江其儒平时说话的语气,“那天你爸妈有多绝望多伤心,你一定也没有看到——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有这样的父母,我一定不会忍心再叫他们失望一次。”
“可是,他们为了筹钱……”
“你知道,在这里医院里,有多少事情是钱筹不回来的?”江俨然指了指通道外的病房,“你随便去问问病房里那些人,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算不算事?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你自怨自艾那么久,不就是希望家人更重视你吗?不笃定他们舍不得,怎么敢这么折腾?”杨曦同一个劲咳嗽,江俨然还是把心底的话全吐了出来,“真的觉得自己是累赘,没人在乎的时候,哪怕有一点儿活着的希望,都死抓着不敢放——我当年醒来发现自己被扔掉了,冲着所有人都喊过爸妈呢。男的就是爸爸,女的就是妈妈,只要他们肯收留我,肯救我……”
手臂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江俨然诧然地低下头,好几滴液体“吧嗒吧嗒”落在了脚下的地板上。
杨曦同担心地看他,他也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哭了。
他明明是来劝解他人的,搞成这样,真是太丢脸了!
小小的女孩也呜咽了一声,往后倚靠在白墙上。
眼泪终于从她那似乎干涸了的脸颊上滚落,无声无息,却怎么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