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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国子监大门前的雪松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好像一群群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树比平常的树木都要高大,远远看上去好像巨人一样,矗立于灰黑的土地上,带着绿的树冠向上挺立,哪怕金风呼啸,哪怕大雪压枝,也从不会倒下,也绝不会屈服。
现在当然没有下雪,南京,南直,整个江南都是很少下雪的,见到雪景对于一个江南人来说是一件一生都值得夸耀的事情,因此刘如意无比希望能够下一场雪,让他能够看到这些雪松在凛霜飘雪中傲然挺立的样子。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文宋瑞又说,时穷节乃现,一一垂汗青,只怕只有在这最凶险的处境、最艰难的困局中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刘如意默默看着自己一行人,他们跟着柳旭从南京城的聚宝门进入,一路上没经过任何波折就来到南京国子监门口,跟随一同来的又应社诸君子、柳旭嫡系诸人以及一些亲近的士子。
刘如意悄悄看了看那些士子的眼神,那是多么活泼、多么自信、多么骄傲的眼神啊,是啊,他们一路跟随柳旭破嘉定、入苏州、毁生祠、审知府,没有经历半点挫折,没有见识半点磨难,有的只是成功,成功和成功。
“如意,你记住,人们喜欢胜利者,只要我一直胜利下去,就会有无数的追随者。”他还记得柳旭跟他说话时的神情,那不是一种胜利者骄傲自满、洋洋得意的神情,那是一种白头老僧在青灯古佛下看穿世事,洞察人心之后的悠然叹息,那是一种黄沙百战、出生入死之后将军醉卧沙场,痛饮葡萄的疲惫和默然。
刘如意暗暗心惊,这个男人既然已经洞悉了人心,又为何还执着于胜利?
“因为这个时代需要英雄,这个衰世需要胜利,别人不行,皇帝也不行,只有我行,你若是想要见识那个大多数人有饭吃、有衣穿的世界,就跟着我一起胜利下去。”
刘如意无语,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个结果,所以他只能以一路跟随下去。只是,胜利固然美好,可知未经过锻打的铁块永远只是生铁,又如何能成为百炼精钢呢?
“也许,你有办法。”刘如意喃喃自语,眼神又落在身旁的一位士子身上,他高谈阔论,唾沫横飞,词气激扬好像已经直入凤池,成了国家辅臣。
“我们真能够靠这些人成事吗?”刘如意不无担忧地想着。
国子监气势恢宏,《诗》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这衡门便是最早的牌坊,而南京国子监的牌坊尤其宏阔壮观,两块花岗岩的石础憨厚而沉重地蹲在门前,他们一起架起了两根门柱,而这两根门柱又一同抬起了一根横梁,而后工匠们便在横梁上精雕细琢,繁饰增丽,极尽阔大恢弘之能事。
刘如意抬头看了一下,那牌坊上面写着“国子监”三个大字,字体刚劲有力,笔含万千,只怕是名家所书。
“这里就是国子监啊,整个大明朝的最高学府之一!”刘如意暗自感叹道,他以前曾经幻想过自己会到南京国子监来,只不过从来没想过会是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前来,不是以求学者的身份,而是作为挑战者和煽动者。
国子监已经显得有些凋敝了,虽然它的建筑仍旧宏伟,等级依旧崇高,来往的监生却并不很多,而且他们已经不复当年的积极向上和意气风发了。当年洪武皇帝因为天下人才不足,允许国子监监生参与各部工作,积累行政经验,又有很多举人会试不第后到此学习,整个学校的生源质量是很高的。而今贡举学生徒具虚名,往往食廪膳年久者为先,这些人大都年长无德,才具平平,更是使得国子监徒具虚名。
“当年的国子监是多么辉煌一时啊,据说永乐年间曾有九千多学子在此求学,夜幕降临后万家灯火,尽是青衿所亮,皆是为读书写文而作,这是多么辉煌的教化景象!”刘如意又想起了当年南京国子监的盛况,不禁又有些伤感:“莫非而今真是衰世末世,连圣人教化都因而受损,不复当年盛景?”
进国子监多半要经过鸡鸣寺,鸡鸣寺西北角有一棵古桧柏,人称“六朝松”相传是六朝皇室时所种,若是传言为真,到现在只怕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只是这老松见惯了王朝嬗代、看倦了铁血春秋,是否又会觉得这人世间事、红尘间事太过无聊、太过无谓呢?
“我们今日所作所为,与古人似乎也无甚区别,我今日视古人如此,是否古人视我也是如此呢?这样一来,这整个历史不过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循环往复,这进步和出路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刘如意有些迷茫,他凑近柳旭,柳旭今天将济民服穿在了内里,外面裹了一件天青的改机绒衣,头戴九华巾,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周遭的景物,不时评论几句,显得心情极好。
“公子,我想知道,这历史一代一代循环往复,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在渺远的距离上看起来似乎都长了一个模样,这百代兴亡、史诗传说,在后人听来似乎也只是把人名改头换面,换了个说法而已,这历史的进步又在哪里呢?”
刘如意看到柳旭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自己,这种眼光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眼光带着一些惊喜,带着一些无奈,又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他听见柳旭说道:“曾有一个泰西的哲学家说过,咱们中国没有历史,不过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循环往复而已。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好,不是真正懂中国历史的。若是从百姓日用的角度讲,百姓安居乐业、朝廷政治清明,让很多人过上好日子,能和以前的历史形成对比,这就是一种进步;而从一个更深的角度讲,若是我们建立一个体制,贪官污吏有人制约,土地兼并得到限制,社会生产极大繁荣,人人只要工作就能吃得起饭,这就是建立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历史啊!等到了那一日,每个人都乐意参与劳动,都愿意发展自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学就上学,想参军就参军,想务农就务农,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自己,这岂不是历史的进步?”
“会有这样的一天吗?”刘如意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渴求和迫切,他紧紧抓住柳旭的衣襟,好像一只小狗在渴求主人的爱抚,又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旅人追求海市蜃楼的迷幻。
“哈哈,我若是活着,就有可能会有,我若是死了,八成就没有。好了,今天很忙,具体的细节我日后慢慢跟你讲,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柳旭轻轻抖开刘如意的手,慢慢说。
“我会用生命守护你,请你不要让我失望。”看着柳旭渐渐远去的身影,这身影的边沿慢慢向前进,逐渐走入光中,好像与光融为一体,又好像仙人即将驾鹤归去,刘如意这样自言自语道。
似乎柳旭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南雍南京国子监又称南雍的士子已经被聚集在了彝伦堂的前面,刘如意粗粗数了一下,大约有两三千人。
彝伦堂是一座巨大的殿堂,原名崇文阁,是藏书的地方。彝伦堂正面有一座巨大的平台,叫做灵台,往常是国子监召集监生列班点名、集会和上大课的场所,眼下此地已经人声嘈杂,士子们早就把国朝初年对士子衣着的限定抛之脑后,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聚集在一起,等待传说中的那个柳旭的前来。
刘如意眼睛看着彝伦堂红的油漆和青的绘饰,这些鲜亮的颜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强烈的光,让他感觉有些刺眼,于是他用袖子稍微挡了一下,但是他随即觉得这样做有失气势,因此立刻将手放下。
柳旭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眼看距离差不多了,轻轻说了一句:“各位准备好!”随即将身上的外袍脱下,露出内里的济民服,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将外袍教给随性的家仆,露出内里的红衣服。刘如意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们就好像一股红的洋流,虽然阵列不甚整齐,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天撼地的力量。
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走着,用沉默替自己造势,用沉默为自己开道。后面的家仆将标语扯出,用长长的竹竿高高挑起,一面是“天下有难,士子如何”一面是“群起击贼,虽死不悔”。
柳旭走到了众人面前,一个家仆给他递过去了一个凳子,柳旭就站了上去。他本来身高就很高,眼下更是高出所有人。柳旭看了看面对自己的监生们,说出了第一句话:“各位文兄,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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