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魇猛然甩开姽婳的手,力气大得让他自己都打了个趔趄,差点背着玄清一起从阶梯上翻下去。
“小哥,你躲来躲去姐姐怎么亲近你?”姽婳的身形凭空消失,然后鬼魅一般重新出现在苍魇面前,血红色的指甲疾电般刺向他的喉咙。
“笑话!那换我刺你,你躲不躲!”苍魇艰难的一个侧身,顺势从腰上抽出那半截断掉的炎龙飞快的刺向她的脸。
只听得咯的一声轻响,炎龙就像撞上了坚硬的石块,震得手心发麻。
断刃斜着滑过,拖曳出一道火花,苍魇惊诧之下还来不及换招就被姽婳扣住了脖子。
这一剑虽然没能伤到姽婳分毫,却已经破了她的幻术。
“妖怪!”苍魇终于看清姽婳上半边脸覆盖着一个蛋壳似的面具,恰如镜面一般映着他自己的惊诧表情。
“哎呀,人家怎么会是妖怪呢?这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一不小心要毁容的。”姽婳小心翼翼的抚摸着自己脸上光溜溜的面具,阴测测的语气加上怀春般的怨怼直惹得人鸡皮疙瘩乱冒。
“你怎么不说我的剑都卷了边儿了呢?嘿嘿嘿,我是看你脸皮太厚,借来磨磨刀。喂喂喂……想干嘛你?”炎龙通身炽光能伤妖魔元神,可如今它先是被血鬼降啃断,然后又在姽婳脸上卷了边,自不老尊手上传下来,今天恐怕就是它剑生最狼狈的日子。
“别乱动哦,你的脖子那么细……”姽婳纤细的手指滑过夏苍穹的颈项,如初露滑过叶片一般温柔,激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万一碰坏了,放在架子上会不好看的。”
苍魇被她摸得汗毛倒竖,陡然瞪大双眼:“那个……美女姐姐,你的喜好真特别。”
“好好,你就一直瞪眼好了,架子上什么表情都有,就没有这么逗趣的!”女子惊喜万分的捏他颈骨。
只听得咔啦咔啦几声脆响,苍魇疼得翻白眼,直接去鬼门关走了一圈。
“姽婳,时辰到了,为何还不去给鬼王开道?”斜里飘出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行动完全相同,就连语气和神态也是一模一样,飞到跟前的瞬间忽然重合在一起,居然有一正一反两个身子,两张死人般铁青的脸。
苍魇又是白眼一翻,今天是地府妖魔相约回乡省亲吗?
“黑白骨你说话客气点!居然敢用鬼王来唬我!”姽婳不悦的驳了一句,“左右护法权位平等,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呼来喝去!”
“错过了接引之时,无论是谁都得死。”
“你!”姽婳怒了,顺手把苍魇朝地上一摔,他立刻摔了个四仰八叉,半天才艰难的坐了起来。
“蛰神于中,藏气于内,以如来空空之心,合真人深深之息。心息相依,息调心静……”
“什么?”苍魇忽然听到背上的玄清在耳边低声的念着口诀一样的东西。
“照我的口诀做。”玄清的脸埋在苍魇后颈披散的头发之侧,每一句话都会有一阵暖气吹拂过他的颈项,“照顾不离,自然旋转,真息一升一降,水火木金相为进退……”
“玄清……”苍魇的嘴唇微微发颤,“我听不懂……”
“这是水月洞天的心法,你居然听不懂!”玄清的身子忽的一坠,好像是传说中的崩溃。
水月洞天的藏书洞内书籍堆积如山,除了本门的术法典籍之外各大门派和分支的术法以及心法都不少,巫蛊降头赶尸乃至房中术之类旁门左道也有涉猎,苍魇曾经不止一次的怀疑师祖不老尊有收藏癖。
诀尘衣抚养苍魇长大,对他一向纵容。偶尔被罚到藏书库抄写典籍的时候苍魇多半都对本门艰深难记的偈语法咒扔在一边,专门去找那些短小精悍又有趣的。反正诀尘衣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真心要罚他,他也乐得少写些字句。
这么做的直接危害就是——苍魇连本门的心法都记不住。
“物化随心转,万境自由。太虚源无端,不灭千秋。大道非凡志,俗情莫修。习我法门者,天资神授。”
“什么?”
“你用过须弥山的三花聚顶,那就再用一次。”
“不对啊,三花聚顶的口诀不是这么念……”玄清说的确实是三花聚顶的诀要,语句的顺序却是正好相反的。
玄清用腿在他腰上猛磕一记:“跟着念。”
“念……我念……你轻点行吧?”苍魇咕哝了两句,跟着开始念,“物化随心转,万境自由。太虚源无端,不灭千秋……”
最初还不怎么样,才念了第三句,苍魇就开始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之前即便是真气枯竭也不过是觉得浑身乏力,体内元丹总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现在他五脏六腑之间却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可以运行的真气,好像有一个黑洞正自丹田里缓缓蔓延衍生,将所有新生的真气全部吸收殆尽。
他已经和普通人一样了。
不,应该说他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如了。
这哪是在帮他,分明是在害他!
苍魇立刻惊骇的停下了口诀:“玄清!你!”
“抓住她!”玄清忽然大喝一声。都打草惊蛇到了这个地步,苍魇不及再行思考就扑上去抓住了姽婳的胳膊。
强烈的真气和如墨般深黑的邪气排山倒海般顺着肌肤接触的地方飞快的倾泻到苍魇体内。
“啊!放了我!放了我!”姽婳陡然惨叫起来,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发红,然后变得干裂,虽然那个面具彻底的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还是有泪水自面具下沿点点滴滴的渗下来,“疼啊!疼!你放了我!”
“不要了!不要了!停下!快停下!”苍魇拼命的甩着胳膊试图把她甩开,而肌肤相接的位置就像是溃决了的堤坝,姽婳的真元与邪气纠缠在一起汹涌而来,无法遏制,无从抗拒。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鬼王佑我!”姽婳的身体像是正在飞速燃烧的蜡烛一般渐渐变形坍塌,艰难的超前挪了两步之后便整个瘫了下去。
“啊!”苍魇一声大喝,终于把手从已经变成枯尸的姽婳身上收了回来,然后瘫在地上拼命的喘气。
“此地不宜久留,走。”玄清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好,走……”苍魇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就像猛兽被困进了一个新的牢笼,强大的真元和邪气正在苍魇体内狂暴的相互冲撞着,企图撕破脆弱的*彻底获得自由。
苍魇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满眼的黑白。
那个叫黑白骨的家伙一直静静的看着,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分毫。
“我杀了姽婳,你要杀了我们么?”
“鬼王没吩咐过。”
“那……你为什么不走?”
“鬼王没吩咐过。”
“那鬼王没说不让我们走,所以你也不会拦我们的是吧?”
“不会。”
苍魇瞪着他没有表情的脸:“鬼王让你干嘛就干嘛,鬼王让你死,你也去死么?”
黑白骨毫不迟疑的回答:“是。”
你狠!
苍魇赶紧背着玄清迅速脚底抹油开溜。
黑白骨这人没有一分一毫属于自己的情绪,更不会多做半件命令之外的事情。
这真的是个活人么?
转出山谷,前面就是那片浓雾。
粉红色的浓雾。
苍魇一头就扎了进去。
雾里一片迷蒙,闻不到曼珠沙华的气味,却有青草清冷的露气。
没有青石堆砌的坟头,没有血色的花,没有血色的道路。
苍魇有些发懵。
背上的玄清不言不语,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只能沿着脚下这条不拐弯的道路径直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畔一声鸡叫,浓雾好像忽然间就消散了,体内的邪气骤然消失,痛苦难当的撕裂感也归于沉寂。
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大地,照得人身上有些发烫。
苍魇难以置信的仰头望着天顶正中的太阳。
不是清晨,而是正午。
在鬼王谷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脚下一滑,玄清的身体又在他背上的伤口上撞了一下,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玄清耳畔的发丝自他肩头垂到前面来。
苍魇无奈的又给他顺了回去。
对了,唯一真实的就是玄清。
只有玄清。
风悠悠的吹拂着山间的花草树木,已经随着气候变得浓密的叶片翻飞着,透下丝丝缕缕的阳光,在以往年月落下的腐叶堆积而成的地面上交织出一片片奇异而瑰丽的光影。
溪水淙淙的流动,欢快的冲击着浅浅的石岸,溅起一串串水晶一般的白色水花。
那清明透亮的击水声像是串串顽皮的笑语,随着山风在林木间迂回,最后却化成淡淡的呜咽声,如泣如诉的消失。
溪边有个砍柴少年正在捆扎柴垛。
苍魇努力摆出纯洁无害和蔼可亲的表情:“这位小哥,你知道自在翁住在……”
“闹鬼啊!杀人啦!”少年撂下柴垛,提着斧头绝尘而去。
玄清摇着头一直在重复:“第七个,第七个……”
“我知道是第七个!但为什么你连自己的师父都找不到?”他俩这一头一脸的血和土,那是人见人掉渣鬼见鬼吓趴,驱邪效果和门神差不多。
“因为他喜欢搬家,通常两三天就会搬一次。”玄清面不改色心不跳,“不过一定在这个山头上。”
“徒弟都失踪了也可以搬家的么!”
“丢的是他徒弟,又不是他的鸡,为什么不能搬?”玄清回答得理直气壮。
苍魇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逻辑:“鸡比徒弟还重要?”
“徒弟要吃他的喝他的,鸡能给他生鸡蛋填饱肚子。养徒弟蚀本,养鸡有赚。”玄清自从被救出来之后精神恢复得很快,底气是越来越足——也越来越欠揍。
“你师父果真非凡人也!竟能发现如此惊人的道理!”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
咯咯咯。
鸡叫声。
非常宏大的鸡叫声。
苍魇朝发出鸡叫的地方望过去。
一个穿着青蓝袍子的男人一手执柳条一手挎着竹篮,赶着一群鸡悠闲的从他们面前走过。
他在放鸡。
对,放鸡。
几百只鸡。
他走过的地方蚂蚱蜗牛蝌蚪蚯蚓乃至新生的草芽全部都被一扫而空。
很形象的寸草不生。
嚓,玄清自己抢了断剑割开包袱皮,扶着苍魇的肩膀勉强站稳:“何苏叶,装没看见我么?”
男子站住,转身,眉开眼笑:“现在看见了。”
“何苏叶,我师父。”玄清依旧云淡风轻。
“哎呀,我的徒儿,你怎么弄成这个鬼样!快让为师看看!啧啧,这伤……非常独特,非常独特。”何苏叶的表情装得非常沉痛。
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双鬓各有一束雪白的头发,绕到脑后系住。
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绝对不超过四十。
“自在翁?他?就这模样?”所谓翁,起码也得六十岁吧!
苍魇觉得自己被这两人合伙消遣了。
“自在仙翁,何苏无叶。”玄清没坏的那半边脸笑得很好看,“就是他,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