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乱葬岗。
曼珠沙华蔓生如织,像一片地火自炼狱里奔腾而起。
三人点着火把在高出花朵之外的乱坟之间穿行,腐臭气息浓得让人掩鼻,衣衫下摆不时还会被胡乱丢弃之后腐朽的骨肢和乱石挂住。
先行过来的昆仑弟子已经走了。
这种鬼地方,别说是在清净地修道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会觉得难受。
“这地方……果然……很不详……”罗曼捂着鼻子直翻白眼。
那身缀满珠宝的华丽紫衣来这里走上一遭,明天就再也不能穿了。
这地方充满了邪气,何欢的剑和罗曼的琴弦一路走来都在发颤,不断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活像个移动的草台班子,边走边唱。
苍魇也掩着鼻子,但背上的问仙就跟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块破铜烂铁。
“找到了,在这。”何欢捧着罗盘站定了,静静的望着前面那从妖冶的曼珠沙华。
苍魇很是无奈:“这么明显,不用看罗盘也找得到吧。”
花丛里叠着几具女子的尸身,身体皱缩成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松松的罩在身上,就像是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一样滑稽可笑。
一样的血液尽失。
和当初在凤凰山东村遇见的情景一模一样。
罗曼亦是不解:“这不正是全视之眼吸血之后的样貌么?”
苍魇把问仙拿出来查验了一遍,全视之眼还在那里,完好无缺。
“莫非……世上竟然有两颗全视之眼?”
“天地阴阳,尽归一眼。全视之眼是独一无二的,又何来第二颗。”何欢的回答很坚决。
四周越来越暗,墓地中惯常的虫豸之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莫名其妙的归于沉寂。
方才天空里还有一弯月牙,现在却已经只剩了隐隐一圈。
“天狗食月,今夜是极阴之相,百鬼横行。”何欢把罗盘收回袋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回城里再做打算。”
道门中人都知道这是阴盛阳衰最不宜施法的日子,无论是哪门哪派都有此顾忌。
三人立刻踏上了归途。
天色越发黑暗,此时本是月亮上中天最亮的时刻,那最后一线月色却已经要消失了。
下山的羊肠小道边遍植白杨,有风吹过,所有的白杨树叶一时皆响。
白杨又称“鬼拍手”,向为葬树。
汉诗有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这极阴之夜,除了白杨叶的婆娑和两人法器的轻微作响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一阵风过,那一阵沙沙声真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让人身上更增寒意。
苍魇低头前行,眼看着前面已经到了缁阳的城门,心头一松,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门口的卫士没有盘查就让他进了城门,眼前已经是熟悉的街市,只是此刻已是深夜,路上早已没有了人烟。
“道爷祖宗,总算是回来了。”苍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回望城门。
城门消失了。
何欢和罗曼也消失了。
背后的破铜烂铁毫无反应。
想起此刻早已经过了缁阳关门的时间,又怎会有灯火通明的城楼和不盘查就放人入城的卫士!
苍魇瞬间汗毛倒竖。
他到底是走到了什么地方,进了什么城门!
哎呀!
前面忽然传出低呼,有个人摔倒在苍魇面前约十几步远的地方。
听声音是个女子。
苍魇仔细看去,只见她一身红色衣裙,摔在地上时,衣衫的领子也跟着滑下了些许,露出了雪白的肩头。
雪一般的肌肤衬着鲜红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的泼上了血,红得兴高采烈,红得妩媚妖冶。
这很明显是故意摔给他看的。
苍魇看画本和听书的时候也曾听过,这是妓子们勾引客人惯常的手段。
但现在,他绝不会认为自己眼前跌倒的这个是妓子,甚至……
根本不是人。
红衣的明艳,在诡异的夜色之下显得格外凶险。
苍魇不敢搭理她,立刻绕开朝着原本进来的方向径直走出去。
“小道长,你好狠的心,看见奴家摔了也不知道扶一下……”苍魇眼前一花,不知怎的那女子竟然已经柔若无骨般扑在他怀里,不住的喘息着靠向他肩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看来今天苍魇是注定躲不过了。
“我不是迷路了急着回家吗?若早点看到是个这么美貌的姑娘,我怎么舍得抛下你走开呢?”苍魇反手一抄搂住她的腰肢。
果然是纤腰一握。
就算她不是人,至少也是很上道很漂亮的魑魅魍魉。
苍魇重重的把她朝自己胸口紧了紧:“这深更半夜还在外面乱逛,姑娘你是打哪儿来要上哪儿去?”
怀中的身躯触手冰冷,若是活人,那倒是个冰肌玉骨的尤物。
“小道长,你抱得奴家好紧,奴家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轻点……”女子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被苍魇这一抱更是白得渗人,“讨厌,不要这么急色……”
苍魇揽着她的腰肢,却已经觉察到她的手指在身后化作了尖利的指甲,隔着衣服都能扎着肉。
猎物还没骗进圈套就急慌慌的现了原形,到底是谁比谁急?
那长长的指甲在苍魇背上游移,力气也越来越大。
就在那指甲刚刚掐破皮肉的瞬间,女子整个人被弹了出去。
凭空里嗤的一声轻响,恰似撕破了一张纸,那女子的身体立刻失去了活气,轻飘飘落到地上。
“山下那个说书人和我说,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别人一定会对你掉以轻心,果然没错。”苍魇手里捏了个诀,得意的笑着,“这等道行也想困住道爷我,简直是痴心妄想!这……”
靠到近处细细查看,那不是什么魑魅魍魉,而是被撕破了的美人图。
果然和《迷蝶集》有所牵联。
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画师有所牵连。
这年头果然是流年不利,就连画画的都能兴妖作怪,闹得满城风雨。
苍魇拿起美人图看了看,纵然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异在哪,只好把画卷起来收在腋下。
“原来你不喜欢女人。”才一转身,忽然间就听到了一阵男人的笑声。
苍魇赶紧退开两步,正好看见在谪仙楼见过那个画师捧着三四个画轴自长街尽头走来。
原本他离得极远,才一眨眼,居然已经近在咫尺。
如同鬼魅。
苍魇刚还没问,画师反而先开了口:“我是莫砚,瑾王的画师。”
莫砚?
此人真是人如其名。
整个人就如同工笔白描,躯壳长得很精细,但笑起来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没有感情,“你不喜欢女人,难道是喜欢男人么?”
“无论男女,道爷对妖怪都没兴趣。”苍魇戒备的又退了一步,本想伸手取炎龙,摸到全视之眼纹饰的时候才想起来——炎龙已经被这破铜烂铁替代了。
“是吗?我对你倒是很有兴趣呢。”莫砚的笑容让苍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道爷向来只对降妖除魔有兴趣。”不管破铜烂铁到底有多不济,总是好过空手对敌,苍魇无奈的把问仙拿到手里权作安慰,先挽了个剑花摆好阵势。
莫砚冷笑起来:“这里是我的世界,我的城池。在这里,你斗不过我。”
满街的华灯骤然熄灭。
阴风扑面。
四周好像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走动,却又看不真切。
“道可道,非常道!呼一息,动海底之轮拙火。三昧定热,焚七万二千气脉醒灵蛇!”失却了炎龙,即便是遇上小妖小怪苍魇都不敢怠慢,立刻把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把鲜血往剑身上一抹。
血色在剑身古拙的花纹之上红得耀眼,瞬间涌出火焰,将问仙映如烈炬。
道教有十二天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贵人、腾蛇、*、勾陈、天空、太常、太阴、天后。其中腾蛇是二十二星,禀南方火,为虚诈之神。
此剑本身并不是可燃之物,又不能像炎龙一样内蕴火气自然生光,苍魇所行的“腾蛇焰灵”是召唤腾蛇元魂以借三昧真火的法咒,所生之火乃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
腾蛇焰灵是樊真派极霸道的法术,即便是有些修为的精怪遇到这股真火多半都要闪避。
苍魇将全身真气集中在手上,高举问仙一剑斩下,剑上的火焰呼的一声暴涨三尺,只听得几声哀嚎和纸被引燃后噼啪作响的声音,那些莫名其妙到处转悠的东西都立刻都飞快的退却到了黑暗当中。
苍魇很是得意:“一群纸妖怪,看见火就怕了吧!”
“小道士,纸确是怕火。但你困在这里出不去,若一直以自己的血引燃三昧真火,又能撑多久?”莫砚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出来。
只有那一张脸。
苍魇脸色一变。
你在明处疲于奔命,人家在暗处以逸待劳,岂止是不划算,简直是亏大了。
“喂喂,妖怪,你杀我我杀你的多没意思,不如出来咱俩聊聊。”问仙不愧是破铜烂铁,就是拿把桃木剑那火也得燃上小半柱香的时间,可这一会儿它上面的火就已经濒临熄灭了。
这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一个字:衰!
若要自救,只有依靠雷打不穿的脸皮了。
他这一喊,莫砚居然真的出来了。
还是那样心平气和的模样,捧着三四个画轴站在苍魇面前。
此等好机会,放过了是要夭寿的!
苍魇大喜,挺剑直朝他当胸刺去。
这一剑去如雷霆万钧,直接刺进了莫砚前胸。
没有撕纸的声音。
莫砚还在原地微笑着看他。
“死妖怪臭妖怪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苍魇微微一愣,手劲稍松,问仙立刻被一阵大力卷飞。霎时间一声巨响,莫砚的身体忽然间四分五裂,黑色的汁液喷溅开来,恰如洒了满街的墨汁。
墨!莫砚的本体原来是墨!
苍魇总算弄明白了,可惜问仙脱手,他已经没有了唯一的傍身助力,那些墨汁更加嚣狂,立刻化作团团的黑胶将他缠得动弹不得。
“别靠得那么近!道爷不想跟你亲热……要杀就杀!呕……”苍魇就快被熏得晕过去了,莫砚的本体紧紧的缠着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很浓郁的……墨香。
“杀你?”那团黑胶里幻化出了莫砚的脸,“我不会杀你。”
苍魇用力的挣扎了两下,企图离他那张表情虚假的脸远一点:“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得到你。”
唇上一凉,属于妖怪那种特殊的温度。
邪气充沛而单纯的波动,属于妖怪那种特殊的气息。
凑到面前的脸……不用说了,妖怪的长相很少有对不起观众的。
但这妖怪在吻他。
但这妖怪是男的。
……这妖怪还是墨汁化成的。
一肚子墨水,满颊生墨香。
苍魇脑中一直回响着两个词。
杀了他。
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算是无良的标题党么?